“别哭了。”
梦境和现实的声音重叠,允禾睁开沉重的眼皮,她的手指才动了动,就被人一把牵住。
冰冷的体温惹得允禾身体一颤,她回头,对上了穆离布满担忧的一双眼。
他不知何时换下了婚服,此刻身着白衣,披着黑发的穆离看起来不似真人。他见允禾醒来,十分自然地伸出了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擦过她面上的泪痕,语气温柔:“别哭了,是被梦魇住了吗?瞧这可怜模样,怪叫人心疼的。”
不知为何,允禾被他这种甜得发腻的声音激起一身冷汗,明明是一张笑得如沐春风般和善的脸,允禾却察觉出了一丝危险。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手,装作还未清醒的模样揉着太阳穴,细声细气问:“夫君,发生什么了?为何我会突然晕倒?”
“你不知道?”穆离那双黑得如深渊般的眸子死死将她盯着。
空气似乎在此刻变得黏稠,允禾莫名觉得有一丝喘不过气。
她掐住自己的掌心,压住过快的心跳,茫然地看着穆离,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记得当时自己明明是在我哥哥背上的,可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就没了力气,然后就感觉到自己整个人不断地往下滑,再之后我就失去意识了。”
“是么?”穆离揉了揉她柔嫩的脸颊,语气怜惜,“看来娘子是因为要出嫁离家,太过伤心了,才导致你昏迷了过去。娘子好生歇息着,晚点我再来看你。”
允禾巴不得这煞神赶快离开,她连忙点头应下后。看着穆离彻底消失的背影,她才长长舒了一口。
允禾心里很清楚,穆离大约是没有相信她的说辞。至于为什么放过了她,允禾暂且不知道原因。但看着他急匆匆离去的身影,允禾猜想穆离此刻大约是有更急的事要去处理。
她猜得没有错,穆离在离开偏房后,就去了穆家的禁地——书房。
穆家的禁地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之处,除了这间书房的空间更大、摆放的藏品更加昂贵,它与普通书房基本没有区别。
令人意外的是,身为穆家的主事人,穆老爷并没有坐在主座。他反而坐在了案台旁的小桌边,此刻占据着他位置的是一名年轻男子。
那名男子抿了口茶,听见穆离推门而入的声音,他眼皮都未掀一下,只是拂拂手,示意穆离落座。
穆离的脸色很难看,但他依旧十分尊敬地朝那名男子行着礼,他恭恭敬敬地喊道:“大师。”
男子应了一声,他放下茶杯,抬眸时,露出一双灰蒙蒙的眼睛。
单看眼型,这绝对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如果允禾在这里,她都得夸赞一句美人。但可惜的是,这双眼里毫无光彩,一看便知这是一名盲人的眼。
但身为盲人的他却极为精确地将眼转向了穆离那侧,仿佛看得见一般,他问:“你是怎么了?为何脸色这般难看?”
“大师,想必你今天也听说了,出嫁、祭祖、归宁、送女,这些通通都被周允禾搞砸了!”
穆离的声音里隐隐带着怒火,平时如此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头一次这般失态。
穆离看了看自己手心那短促的生命线,它的尾端连着一条若隐若现的长线。然而这么多天过去,这条线依旧没有变得明显起来。
他开始焦急了起来,穆离站起身在书房中一边踱步,一边朝着案台后气定神闲的男子说道:“大师,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小辈着实担心仪式最终会失败!”
男子轻笑一声,年轻人急躁的心情他也能理解。他从袖口里摸出一块血玉,朱砂般殷红的玉放在他雪白的手心里,衬得这块玉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
他对穆离说道:“这玉与我的血相融了七七四十九日,你将它放在周允禾的枕下,它就能压住周允禾的魂,确保赐福仪式不会出错。”
“果真如此?”穆离兴奋地接过这块玉,冰莹的玉贴在他的皮肤上,烫得他手心发红。
穆离“嘶”了一声,拿出手帕包好放进衣襟里,又朝男子连连作揖感谢。
男子见穆离的事已解决,他也不再逗留,朝父子二人摆摆手后,他似一道烟一般,飘了出去。
见他离开,穆离直起身,脸上感激的神色早已消失。他拿出血玉,哪怕是隔着这块手帕,穆离也能感受到它灼热的温度。
“父亲,”他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穆老爷,“穆辞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穆老爷眯起浑浊的眼,想起了遥远往事的他只觉心中爽快,他哈哈一笑,说:“辞儿早已准备好了。只等赐福仪式结束,他们那边就该换人了!”
穆离闻言,唇角一勾,沉郁了这么多些天的他眼中总算有了几分笑意。他从书架的隔层中取出一杆长烟斗,接着打开一盒上好的烟草放入其中。
他叼着烟嘴,将烟斗凑近蜡烛,等烟草点燃后,穆离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似是惬意似是享受地长长呼出一口白烟。
穆老爷见他这样,犯了烟瘾的他也掏出根水烟管抽了起来。
一时,书房里飘满了白烟。
烟雾朦胧间,穆老爷似是想起了什么。他连忙吹灭烟斗,一边用手挥开白烟,一边大声喊着穆离:“你这小崽子,七天还没到!你怎的这时候就抽了起来?你的身体怎么办!”
早已被水烟管勾得魂都飘起来的穆离并不在意,受困多年的他已经等不及了,心中的野兽既然出了笼,那么贪婪的穆离是不甘心只抽上一口解解馋的。
他无视穆老爷的警告,吸完整根后,才抖抖手指上的石楠木烟杆,语气丝毫不在意道:“那又如何,如今我很快就能拥有正常的身体,而穆辞也将成为森罗殿的新主人。这两件喜事加在一起,我为何不能庆祝庆祝?”
穆老爷也被说服,精神放松下来的他往后一躺,那肥胖的身躯倒在摇椅上,他仰头数着书架上那些昂贵的藏品,语气格外自豪。
“离儿,瞧瞧我们穆家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财富!这可是我们先祖为我们打拼下来的家业,如今到了你这里,也万万不可以断掉!”
“当然。”
穆离又点了一根烟,他凑到烟嘴旁吸了一口,刺激性的白烟在他的肺里过了一遍,又被他悠悠吐了出来。
日光从未掩好的窗户缝里斜斜照进来,穿过那些缥缈的烟雾,如碾碎的金箔般细细地撒进了他眼眸里。黑沉沉的眸子里有了光,它清晰地映出了藏品的倒影。
他说:“有忉利天的金身佛像在,富贵自然不会断。”
*
“忉利天?”
允禾一边喝着药,一边看着闫铭珂问道。
被允禾用这种眼神盯着的闫铭珂有些不好意思,他红着耳朵点了点头:“对,我在他们的书房里发现了关于仞利天的画像。”
“你什么时候去了书房?”坐在一旁的林烟诧异地看向青年,她明明记得这些天自己基本都是和闫铭珂、司南韵一起行动的,他到底是多久背着她俩偷偷摸去了书房?
“允禾今天落水后。”
“你怎么会贸然闯进那个地方?”允禾听见书房二字就觉得心脏一紧,她想到了穆离那双漆黑的眼眸,只觉手脚冰凉。
闫铭珂见允禾一脸担心,他连忙解释道:“我有观察。今天是我们来到副本的第五天,其他玩家在第三天去了书房,两天过去了他们没有出现任何异样,说明书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而你昏迷之后穆离就一直在你房中守着,穆老爷也在用晚膳,所以我才趁机遛了进去。”
“你放心,我身上有闫家的令牌,有令牌在,我在穆家是通行无阻的。”
听闫铭珂如此说,允禾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直到发现他并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
不过允禾依旧不满他独自行动的做法,自动把自己当成姐姐的允禾下意识开口训斥:“那你下次别再这样了!惊悚游戏里最忌讳自己独自行动,下次就算要去,也得提前给我说一声。”
允禾显然忘记了,其实她本人才是最喜欢独自行动的。
但闫铭珂很受用,他喜欢看允禾为自己担忧的模样。正如他与她第二次相见时,她也是那样,用那双漂亮的湿漉漉的杏眸将他看着,像一个救世主一般,拯救了他的人生。
那一刻,闫铭珂就知道他遇见了自己的天使。
现在,他的天使用这熟悉的眼神再次看向了自己。
闫铭珂格外享受这一刻,他满足地拉过允禾的手,得寸进尺的他一边像摆弄玩具一般捏着她的手,一边头蹭了过去,撒娇道:“好,我都听你的。”
旁观的林烟和司南韵下意识别过了头,而允禾更觉得莫名其妙。她沉默地看着自己身前这颗头,瞥见闫铭珂害羞的表情,后知后觉的允禾这才明白他又开始自我脑补、自我攻略了。
“……”
她面无表情地推开闫铭珂,她在思考怎么让他明白,今天如果是林烟或者是司南韵做出这种事,允禾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不过闫铭珂很快就岔开了话题:“说起忉利天,你们有谁了解忉利天吗?”
允禾只知道这是佛教中的一个术语,但她不信教,对于忉利天究竟是何物,允禾并不清楚。
允禾摇摇头,对佛教同样不熟悉的林烟也表示茫然。
只有司南韵举起了手,见大家都看向她,害羞的司南韵红着脸小声说:“我知道……我奶奶信佛,我对佛教也略有些了解。”
“忉利天就是我们常说的三十三天,里面有三十三个天国,其中最中央的天国叫帝释天,由帝释所居,忉利天的天主也是帝释。”
说到帝释,允禾倒是有所了解。
只是……不知是不是巧合,帝释与阿修罗也有渊源。
传说中的帝释天贵为天主,祂看上了阿修罗王貌美的女儿舍脂,重金聘娶不成,惹怒了阿修罗王的帝释率诸天,与阿修罗族爆发了多场大战。
最终,好战的阿修罗族与诸天打为平手,为了求和示好,阿修罗王以女嫁与了帝释天,而帝释天也以甘露赠之。
由此可见,这位天主并不似其他神佛一般断绝七情六欲,祂遵从自己的欲望,并且不惜一切代价满足欲望。
见他们理解,司南韵继续说道:“佛教中把六道中的天道分为了三界,分别是欲界、色界、无色界。”
“而帝释天之所以没有断绝七情六欲,也是因为他所掌管的忉利天,属于欲界中的第二层天。”
“所以忉利天有什么蹊跷吗?”允禾听下来发现这就是正经的神佛,并没有什么不对劲,感到奇怪的她向闫铭珂询问道。
闫铭珂点点头,说:“因为他们供奉的忉利天与佛教传统中的忉利天有些许不同。”
他找来一张宣纸,拿起毛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圆,圆圈中心画了一尊佛像。
闫铭珂指着圆盘说:“这是忉利天宫。”
接着他指向中心的佛像:“这是帝释天。”
“我在他们书房的正墙上看到了一幅画,画上画的就是忉利天宫。但画中的帝释天的扮相很奇怪,根据《大日经疏》里所描述的,帝释天应该是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持金刚杵,身骑六牙白象,住于须弥山,有诸天及众眷属围绕。”
“但画里的帝释天并不长这样,”他用毛笔在帝释天的脚上画了一横,“祂没有坐骑,我仔细观察发现,祂甚至没有脚。”
“他们硬生生断了佛像的脚,将帝释天困于了忉利天之中。”
一句话让房间内的三人冷汗直冒,允禾就算不信佛教,但她也明白有些东西是需要敬畏的。
那穆家究竟是图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砍断帝释天的脚,将祂囚禁起来?
无数的问题笼罩在他们的心间,允禾看着摆在四角的阿修罗灯座。
心中觉得荒唐,穆家一方面在畏惧着什么东西,以至于他们企图依靠阿修罗来镇压。而另一方面,他们却敢去囚禁一尊佛。
允禾意识到,穆家供奉的可能并不单单只是一幅画,她抓住闫铭珂,厉声问:“你可有看见他们供奉的佛像?”
闫铭珂显然也与她想到了一处,但他遗憾地摇了摇头,说:“没有,晚膳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我翻遍了整个书房都没找到佛像,我猜测他们应该是将祂藏在了某处。”
肯定……
允禾的脸色沉了下来,穆家肯定不敢将佛像放在明处。想要找到佛像,必然没有这么容易,穆家真正的禁地应该另有他处。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仿佛见过那尊佛像。当闫铭珂描述忉利天时,允禾的脑海里竟然能勾勒出那镀金的佛像。可一旦允禾细想,她的脑中就如针扎般疼痛。
她看着闫铭珂画出的佛像,望着那处断脚,允禾只觉得心脏砰砰地乱跳。
她有些恐惧,她在恐惧穆家供奉这尊佛的目的。
外面的天色亮了起来,闫铭珂三人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闫铭珂特意晚了林烟、司南韵二人一步。
走之前,他握住了允禾的手。
允禾刚想抽出手时,突然感受到他手心中给她塞了张纸条。
允禾不动声色地接过纸条,等到全部人离开后,她才将纸条展开。
纸条上是闫铭珂的字迹,大概是他从穆家书房中摘抄的古籍,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若断其筋骨,废其腿脚,将其囚于忉利天之中,便可保汝子孙后代,富贵万年。”
允禾看着这张纸条,神色一片冰冷。
原来这就是穆家囚佛的目的。
但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只要有所求,就要有所付出。
更何况,他们做的事,是囚佛。
她翻过纸条,纸条的背面只写了四个字。
短命。
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