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高巍说过了远处的江湖,就忍不住开始说起身边的江湖,“刘姑娘,你重剑阁传承有序,可谓亳州武林屈指可数的江湖世家,只不过东越剑池与大匣台珠玉在前,以至于重剑阁声名不显,确实令人扼腕叹息,若是在中原别处,重剑阁必是一州武林执牛耳者。”
刘婉清马术平平,不敢抱拳致谢,只是转头感激道:“婉清谢过韦兄对重剑阁的认可。”
韦高巍摆手高声道:“实话实说而已,在下对重剑阁一向慕名已久,重剑阁之重,绝非剑士使用巨剑而已,宗旨在于剑势雄浑,大开大合,一往无前,女子亦是如此!其实仅凭这一点,重剑阁就有足够资格在江湖上屹立不倒,刘帮主绝对有资格在徽山大雪坪占据一席之地!”
刘婉清听得心神摇曳,转头收回视线的那一刻,这位女侠嘴唇悄悄抿起,似有所思所悟。
心『性』纯澈的王辅谧只当两人相处融洽,心中只有欢喜。
徐凤年心中叹息,老王啊,神仙眷侣同闯天涯,切记防火防盗防兄弟啊。
姓韦的这一套江湖路数,在你们亳州这种小地方是很吃香的。这家伙不到三十岁,可能已经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不下十年,注定是个满身泥泞尘土的人物,而你王辅谧说到底还只是个人,真要玩心机耍计谋,你比韦大侠差远了十八条街。
一路北行,王辅谧依旧茫然无知,甚至也许连刘婉清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异样,倒是魏小霜开始凭借直觉生出敌意,几次言谈都拦在刘婉清和韦高巍之间,硬生生拦腰斩断话题,韦高巍不以为意,刘婉清倒也没有往深处去想。
毕竟刘婉清家教极好,爹娘都是立身持正的江湖人,这位女侠与王辅谧又是患难之交,绝不至于对谁一见钟情而见异思迁。
只不过世间男女情爱,怪就怪在很多人明明经得起霜雪冻杀,偏偏经不起春风吹拂。尤其是天生心思细腻的女子,移情之悄而缓,无声无息,以及最后的别恋之决绝,惊天动地。
察觉到这份苗头的徐凤年有了几分恻隐之心,不只是先入为主,他对那个韦高巍第一印象就不好,不只是沽名钓誉那么简单,天底下的男人谁不好面子,甚至为此吹牛不打草稿,在徐凤年看来其实都没有大问题,但是韦高巍身上那种隐藏在貌似正气仗义之后的精明算计,才是徐凤年反感的地方。
翘起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与人在桌上称兄道弟,说你落难之时我必当为你两肋『插』刀,胸脯拍得震天响,这就叫豪迈了?
当然不是。
游侠儿韦高巍比这种粗糙汉子要道行高深许多,但也仅此而已,事实上仍是一类人。
人之本心分两种,向阳花木,阶底绿苔。
剑术不俗却其实从不在江湖之中的王辅谧,属于前者。早已熟稔江湖规矩的韦高巍,看似平易近人阳光灿烂,却属于后者。
不过八面玲珑的韦高巍也不至于让人讨厌,也不是说他就是什么恶人。这种人既然能够在江湖上左右逢源,自有其理由。因为酒宴上的觥筹交错,顺势时的锦上添花,养望之际的鼓吹造势,都少不了他们。
就在徐凤年终于忍不住要出手的时候,一直沉默寡言的宋仙湖给了他意外之喜,在众人一起在溪畔清洗马鼻的时候,宋仙湖打趣询问王兄与刘姑娘何时定亲,那他宋仙湖这趟东越剑池之行结束,就要马上攒份子钱了,这番调侃言语,惹得王刘二人顿时大红脸。
徐凤年瞥了眼貌似无心之语的扶陇郡小财神,后者有意无意与徐凤年对视一线,然后相互点头一笑,尽在不言中。
喂马的时候,宋仙湖稍作犹豫,然后走到徐凤年身边,递给他一袋子饲料,笑道:“徐公子,之前见你骑马熟稔,几乎不输精骑老卒,在下佩服至极。宋某人的马饲料方子来自一位退伍老卒,老人自称年少投军,从头到尾参与了春秋战事,亲身经历过雪夜下庐州,也参加过西垒壁之役,我对此将信将疑,不过依照此人的方子喂养马匹,的确效果卓然。”
这位小财神望着徐凤年,洒然一笑,“说来不怕徐公子笑话,宋某人虽然是一介商贾,生平最佩服之人,却不是那位绰号辽东参王京城首富,也不是掌控西北半数边境贸易的王财神,而是那些在塞外奋勇厮杀的边军铁骑,最羡慕他们的策马啸西风,隆冬时节,大雪覆黑甲,何其雄壮!”
徐凤年笑着点头道:“边关铁骑,不但镇守国门,还能开疆拓土,我也心神往之。”
宋仙湖哈哈笑道:“那看来公子也是『性』情中人,容宋某人厚着脸皮与徐公子自称一声同道中人。”
徐凤年笑眯眯道:“荣幸荣幸。”
东越剑池,当然不止是一座池子。
不过当年徐凤年跟温华刚认识那会儿,木剑游侠儿打肿脸充胖子,假扮n湖,就跟他说那东越剑池呐,就是一座大池子,池子底下搁了好几千把剑,每次剑池弟子出门游历,都要拿一根鱼竿去池水中钓剑,钓起哪一把神兵利器就是哪一把。当时把徐凤年给震撼得一塌糊涂,只觉得这东越剑池的规矩也太神神道道了。等到徐凤年知道姓温的其实是在那里胡说八道之后,那会儿一个刚刚真正走入江湖,一个却已经彻底离开江湖,就此别过,所幸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有人生何处不相逢。不过那时候温华对东越剑池的夸张猜想,其实就是整座底层江湖对那些庞然大物的由衷向往、崇拜和寄托。向往那些神仙人物的逍遥,崇拜那些宗师大侠的侠义肆意,更给厮混在浅水滩的小鱼小虾们一种信心和盼头:我们现在日子过得不舒坦,跟这座江湖好坏没啥关系,也怪不得江湖里的水浑浊,只要咱们卯足劲往水深处游,总有大开眼界的一天,否则就只能怪自己没有那个命。
过了传闻吕祖曾经停下飞剑饮水的驻仙坡,就算是进入东越剑池的山头了,虽说真正距离剑池还有五六里路程,但是除了徐凤年之外,所有人好像都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奇怪境地,玄之又玄,好像此处的山水草木,都沾剑气。
越是临近东越剑池,马队气氛愈发凝重。
就连韦高巍的大嗓门也下意识低了许多,王辅谧等人也刻意放缓马蹄速度,似乎生怕自己的纵马前奔被当成一种挑衅。
只不过那种恍恍惚惚的错觉,随着众人亲眼看到东越剑池四字匾额的时候,便逐渐消散。
唯有刘婉清感触最深,心情激『荡』,无法形容。
草木皆兵这个说法,对常人而言,只有贬义,只是对于纯粹武夫来说,却是一种莫大的福缘和际遇,她父亲是一位半吊子的二品武夫,他说过这辈子最玄妙的经历,便是那次永徽末年的雪夜登山,登顶之后,精疲力尽,当呼吸顺畅之后,举目远眺,骤然之间仿佛有一只脚踏入小宗师境界的感悟,一半是神游万里,心有灵犀,觉得世间万物皆是万钧之剑,一半却清晰感知到自己体魄的泥垢不堪,正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是形容这种境界。
刘婉清醒悟之后,又是皱眉,父亲说过那一次福至心灵的赏雪悟道,稍纵即逝,不过小半炷香的功夫,可自己自驻仙坡至剑池大门口,马蹄缓慢,怎么可能一炷香就走完?
这桩秘事,恐怕只能回家之后询问爹才可能有答案了,随行众人,除了暂时不知深浅的游侠韦高巍,其他人在刘婉清看来,武道修为甚至远远不如她。
刘婉清心中叹息,哪怕已经翻身下马,大半心神依旧久久沉浸在那种意境的余韵当中。
武道一途,果然妙不可言。
王辅谧和刘婉清肩并肩站在一起,见她皱眉沉思,偶有喜『色』,便也没有打搅。
叶妍和叶庚走下马车后,她小声提醒『性』情跳脱活泼的弟弟,切莫在这天下首屈一指的武学圣地大声喧哗,更不可惹是生非。
韦高巍和官宦女魏小霜窃窃私语,原来是见多识广的韦高巍在向她讲述门口那对石狮子的典故,剑池大门口这双狮子被称为“镇山海”,依照大奉王朝皇家御制规格而造,品秩相当于藩王,照理说本朝所有将相公卿、黄紫贵人家门口的狮子,都不如这座江湖宗门来得气派。东越剑池这对狮子也算历经坎坷,雄狮在『乱』世中数次被地方权贵或是藩镇武将搬走,雌狮的腹部有一处伤痕,几乎洞穿巨石背脊,据说是春秋剑甲李淳罡登门来此挑衅之时,无意间剑气所致。
徐凤年扯住缰绳,举目望去,剑池正门悬挂匾额的四个大字,是大奉王朝开国皇帝亲笔手书,气势凌人,如剑池之剑意,过于充沛,故而天然咄咄『逼』人。
徐宝藻站在他身旁,低声问道:“这儿又有熟人?你该不会是来祭奠柴老宗主吧?”
徐凤年没说话。
东越剑池大门紧闭。
徐凤年抬头望去,感到一股风雨欲来的微妙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