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两人要去小镇逛逛,徐凤年邀请老魏同行,老人走了大半辈子的江湖路,早就是人精了,瞥了眼那名丫鬟的脸『色』,便识趣拒绝了这位徐公子的邀请。
徐宝藻快步跨过酒楼门槛,走入川流不息的街道,像一条从岸边跳回江河的游鱼,绽放出一股生机勃勃的气息。
徐凤年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之前给了她一袋子银子,分量不轻,若只是对付一些吃食,怎么都够她挥霍得了。
只是没想到一旦让她敞开了吃,还真是刮目相看,简直就是一只貔貅,吃完了老邱家的水晶栗子糕,又要尝一尝马家铺子的爬鸭子,顺道先拐去吃了北山楼的烩虾仁,又顺手从路边摊子买了白糖梨膏,她那张小嘴就没有停过。
钱袋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可是少女的肚皮却是不见丝毫动静。就连徐凤年都由不得好奇,那些食物跑哪里去了?
最后被徐宝藻拉着去找那座青梅坊,据说那边的冰镇梅子汤和自酿梅子酒极有特『色』,是福禄镇九绝里头的两样,就连东越剑池招待贵客,也经常从此购买铺子主人代代相传的自酿烧酒。青梅坊在福禄镇北端,也不在南北中轴线上,小镇巷弄又多,如同江南纵横交织的水,七拐八弯,一阵好找。
徐宝藻是个比龙虎山那位白莲先生好不到哪里去的路痴,所幸屁股后头吊着的那位,并不催促少女,双手抱住后脑勺,他跟着一身青衣的“婢女”穿街过巷,浑身上下透着平庸世家子的悠闲惬意。
少女偶然转头望去,会看见他正在跟携小筐卖瓜子的『妇』人擦肩而过,也许会看见他在街角驻足弯腰,凝视两位老人的棋盘对弈。
这让绕了很多冤枉路的少女,原本生出的那点儿指甲盖大小的愧疚,瞬间烟消云散。
终于,当少女走向一处拐角,未见其面先闻其声,“铜碗声声街里唤,一瓯冰水和梅汤”,听得出来是一双年轻男女的和声,口齿伶俐,为青梅坊招徕生意,照理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尤其是青梅坊这等早已成名的百年老字号,已经完全不需要当街吆喝叫卖,只不过这当街叫卖一事,是青梅坊祖上传下的规矩,大概是出自不忘本之意。
这一拐出去,就看到青梅坊占地颇大,应该是打通了四五间铺子,否则绝无这般规模,店内店外得有四五十张桌子,能够想象一下炎炎夏日时分的光景,会是何等生意兴隆。如今中秋已过,梅子汤依旧在卖,却不是冰镇,而是温热的了,更多顾客都是冲着梅子酒来的,长辈喝酒,那些馋嘴的稚童刚好能够喝上甘甜的梅子汤,两两不误。
徐宝藻扯了扯徐凤年袖子,伸手指了指,原来是剑池的千金宋庭泉和少年叶庚正巧也在此地,已经坐在一张桌上喝着梅子汤,没有肩并肩坐在一张长凳上,而是相对而坐,一副刻意撇清嫌疑的架势,此地无银三百两。
少年少女显然也瞥见了那对怎么看都不像“主仆”的公子丫鬟,心有灵犀地同时低头喝梅子汤,像是怕被当场撞破私情一般。
少年少女哪里晓得,在过尽千帆皆不是的那些老男人眼中,世间情爱多暮『色』,唯有那些天真无邪的青梅竹马,像是透过重重雾霭尘埃的阳光,稀稀疏疏,洒落在地上,就像是一粒粒捡不起来的金子。
青梅坊生意是真好,坐满了二十张桌子,其余桌子大多也如叶庚宋庭泉那般,少有空桌。徐宝藻要了两大碗冰镇梅子汤,店伙计是见多识广的,并不奇怪,别说秋季就是隆冬时节,也有要冰镇梅子汤的英雄好汉。徐凤年按住少女的脑袋,后者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徐凤年扯了扯嘴角,就要去拧她的耳朵。少女立即屈膝低头躲过一劫,亡羊补牢地跟青梅坊多要了一壶自酿梅子酒,还加了句最便宜的即可。两人一先一后坐在一张桌上,两张长凳已经坐着一家四口,年轻夫妻带着一双儿女,看他们衣着装扮,肯定家境殷实,却也算不得大富大贵,两个孩子是兄妹,哥哥虎头虎脑,约莫七八岁,妹妹才四五岁,文文静静,小小的脸庞,眼睛大大的,像白瓷盘里落着两颗黑葡萄。
夫『妇』一人带着一个孩子,哥哥偷偷『摸』『摸』逗弄着妹妹,后者『迷』『迷』糊糊的,没怎么在意,后来不知怎么的,像是突然给惹恼了,啪一下,就一耳光摔在了哥哥脸上,把他给打懵了,连哭声都滞后了许久,缩在娘亲怀里的妹妹像是没事儿一般重新打盹,所有动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夫『妇』对此见怪不怪,那个当爹的娴熟安慰起儿子,『妇』人则对徐凤年徐宝藻歉意一笑。
徐宝藻给逗乐了,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已有食牛之气的虎豹之驹,看似『迷』『迷』瞪瞪,出手真不含糊,很快就拿出之前买的白糖梨膏,在那小姑娘眼前晃动。
已经心动的小丫头怯生生抬头望着娘亲,『妇』人嫣然一笑,柔声道:“记得谢谢姐姐。”
那个脸庞方正的男人笑着向徐凤年端起酒碗,两人各自小饮一口,点到即止。
江湖上有句极有味道的老话,叫做“江湖险恶,只在江湖”,是说那市井百姓,哪怕距离江湖并不遥远,但总是能够年复一年过着太平日子,但是只要跟江湖沾上边,那就经常飞来横祸,或是天降横财,总之福祸不定。
春秋之后,不是江湖人,不趟江湖的浑水,大体上是能够平平安安的。
可在春秋之中,尤其是春秋之前,武林中人行江湖事,或是游侠儿犯禁之举,往往会殃及无辜,且从不觉得此举有何不妥。例如春秋早期,任侠之风鼎盛,幽燕之地大名鼎鼎的游侠曹友方,听闻某位义士被官府捉拿要斩立决,他便劫法场,野史记载“曹友方手持双锤,杀穿街道,锤杀官兵百姓两百余人,所向披靡,无人敢当。救下义士,解囊赠百金,扬长而去,不留姓名。”最可笑的是整个春秋期间,上至读史的士大夫下至听书的升斗小民,没有人觉得曹友方之举有丝毫错处,无数人的笔札之上,皆是“只恨吾晚上曹友方两百年”这类感慨。
直到法家荀平的出现,然后是受其影响的人屠徐骁,以及幕僚李义山的推波助澜,加上离阳老皇帝赵礼那句只见于稗官野史的名言,“江湖再远,依旧在朕卧榻之侧,绝不可有兵戈之声,扰朕之清梦,”,才有意无意地遏制了这股绵延千年的风『潮』。
徐宝藻喝着梅子汤,只觉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整张脸庞都洋溢着幸福的意味,就连那个天下第一面目可憎姓徐的,此刻也看得顺眼了。
冷不丁一声少女尖叫响彻青梅坊,然后就是清脆的耳光声以及一位少年的呵斥声,最后则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整齐抽刀声。
那对夫『妇』连忙抱紧孩子,徐宝藻顺着声响望去,微微讶异,竟是少女宋庭泉身前站着一位儒衫男子,脸颊上印着五指印,笑容阴沉盯着罪魁祸首的少女,再无半点先前初见时的惊艳怜惜,只剩下杀机。
他身旁有两名高大男人刀出半鞘,平淡无奇的乌黑刀鞘,,没有半点花哨华丽,持刀两人气势沉稳,一左一右护住那个挨了一巴掌的男人,除此之外还有两人端坐在酒桌上,只不过也都停下了饮酒,一人面带笑意,隔岸观火,一人眉头微皱,他腰间系挂有一枚绣有黄铜『色』鲤鱼的丝绸袋子,袋子并不起眼,远远不如他腰侧那柄长剑来得震慑人心,剑极长,远超一般三尺青锋。
生平第一次被女子扇耳光的男人怒极反笑,没有丝毫失态神『色』,语气平缓问道:“这位姑娘,我好心好意邀你喝酒,你若是不愿意,拒绝便是,为何要出手伤人?”
江湖履历近乎白纸的宋庭泉哪里顾得上对方言语中的陷阱,又是整座剑池的掌上明珠,而且觉得自己占着理,“不要脸的登徒子!出手打你又如何?贼眉鼠眼,方才你眼睛往哪里打量?又为何试图要将狗爪子放在我肩头!信不信我把你狗眼挖出来,狗爪剁下来?”
那人依旧笑着,“连姑娘你都承认了,在下并无实质『性』的过分之举,那姑娘你出手可就不对了,士可杀不可辱,我本不该跟你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但是本”
亦是种子的叶庚立即打断此人的言语,沉声道:“这位先生,我朋友之前在集市上便遇到一伙浪『荡』子,与之起了纠纷,所以正在气头上,先生虽是好心好意邀请我们,但是我朋友她误会”
那人也摆摆手大笑道:“世间人难分黑白好坏,但世间事终究有对错是非。你无需为你朋友辩解,自有公道人心”
宋庭泉涨红了脸,颤颤巍巍伸出手指,“你无耻!”
徐宝藻啧啧称奇道:“就凭这份黑白颠倒的本事,这位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官老爷,估计官帽子不会小。”
徐凤年笑道:“虽然行事乖张,但是那句话说得是不错的,人难分黑白好坏,事可分对错是非。”
徐宝藻冷哼道:“那你怎么不去跟那家伙把酒言欢?都不是好东西!”
徐凤年不以为意地喝了口梅子酒,没有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