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天气变幻无常,也不过一会子时间,外头又飘起了冷冷清清的小雨。
坐上翟车后,楚太妃紧紧握住初宁的手,哽咽着道:“谢谢你。”
初宁低首道:“是祖太后让我陪你去见大王的。”
楚太妃笑了笑,却又有泪滑落,“谢谢你们还肯帮我们母子。”
初宁欲辩解,楚太妃又道:“我知道大王还会见你,此事非同小可,我不奢求太多,只求他能留下成蛟的性命,别让我一人孤零零地在这里。”
初宁听着心下亦是难过,“不会的,我不信成蛟还造反,大王一定会还他清白的。”
楚太妃怅然长叹,“清白都不是最要紧的,哪怕成蛟被贬为庶人,驱逐出宫,我只要他活着。”
日光早已被浓云吞没,在朦朦微雨中,看不清前路。
回到羽阳宫,楚太妃再也坚持不住了,她腿脚发软,便要晕过去。好在初宁迅捷地扶住了她,“快来人,紫莲赶紧去请医师。”侍女见状忙把楚太妃扶上床榻,这时初宁看见了面色青白的寻夏,她容颜憔悴,人也瘦弱了许多。
初宁瞧着不免忧虑,寻夏再这样担忧下去,身体也是吃不消的,便拉过她好生宽慰。
少顷,夏无且匆匆赶来,他说他刚给云良人送完药,便遇见从羽阳宫出来的紫莲,所以才来得这样快。初宁示意他赶紧给楚太妃诊断。夏无且把脉后说:“太妃是受了刺激,心急导致的气血不相顺接才会虚弱无力。小心调养,并无大碍,只是不能再忧心焦虑了。”
话虽如此说,但怎能不忧心呢?楚太妃自己听后也是惘然一笑,叫人更加担心。
初宁应着,侧首瞥见寻夏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额头上也沁出层层细汗,她问道:“寻夏你怎么了?是不是也不舒服?”
寻夏咬着唇道:“无碍,我只是最近没休息好,有些累罢了。”
初宁放心不下,“这怎么行,要是你累坏了,这里又少了个得力的人,我怎么能放心?”她回头对夏无且道:“劳烦夏医师也给寻夏姑娘瞧一瞧吧。”
夏无且自然领命,初宁强制让寻夏在床边坐下,好好就诊。夏无且仔细请过脉后,有些犹豫,沉吟片刻后,沉声道:“故娘的脉象是喜脉,快两个月了。”他的声音不大,只有隔得近的人才听得见。
初宁怔了一怔,但见寻夏并无多惊讶,便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寻夏瑟缩着点点头。初宁回头看见楚太妃眼里闪过一瞬欣喜,她又问道:“那成蛟知道吗?”对于这个孩子,她们必然是喜欢的,可这个孩子确实来得不是时候。
寻夏眼中含着泪,“我怕他担心,便没有告诉他。”
楚太妃伸出手,初宁忙扶着她坐起来,她看了眼寻夏,唤过夏无且,静静说道:“夏医师年轻有为,来日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就当没有见过寻夏。”她的音调平平,但话语却出奇地掷地有声。
夏无且立即领会,起身恭谨一礼道:“小人这就下去给太妃理药房,太妃切记静养。”
孙得力是华阳祖太后一手栽培起来的,夏无且又是孙得力的爱徒,楚太妃也就是放心他的。待到夏无且出去后,楚太妃对初宁道:“初宁,带寻夏出宫去,找个地方好好安顿她。”
由不得寻夏说不,楚太妃肃声道:“外面比这里头安全!”
楚太妃很是心急,于是初宁当下便带着寻夏出了宫。她的安车在宫门从来都是出入自由,无人敢问,所以寻夏很顺利地就出了宫。初宁左思右想了一番,决定带着寻夏去她母亲在城郊的一个庄子安顿,并吩咐进宝去府上安排些可信的侍女和守卫来。
寻夏一直忧心忡忡,“初宁,成蛟会没事吗?”
初宁心中实则也不安,但还是笑着对寻夏说:“成蛟不会造反的,他定然会平安无事的回来,到时候知道你有了身孕,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寻夏勉强一笑,初宁道:“所以你一定得保重自己的身体,等着成蛟。”她知道这样的安慰和无力,于是换了话题道:“这是我母亲的庄子,你大可安心住在这里,不会有人来打扰的。有什么需要就派人去昌平君府上找刘嬷嬷,我会嘱咐她打点好这里的一切,也会让她派府上的医师来给你诊脉安胎。我得空也会来你,你一定要自己好好的,别胡思乱想,有我在也别害怕。
寻夏只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去拂袖拭泪。
初宁回府上安排好一切,已经是黄昏了,她本打算留下来陪母亲和弟弟用膳,赵高却来了,说大王在兰池宫等着她。
初宁道:“由他等着吧,我今日不回宫了!”
熊睿听罢只是笑,母亲英嬴却道:“这像什么话?赶紧回去!”
初宁翘翘嘴,“那也等我吃了饭后再回去,我现在已经饿得走不了路了!”她的性子一向拗,母亲也拿她无法,便不再管她。
赵高王令在身,只好在一旁候着。初宁便招呼赵高一起用膳,赵高本是不敢,哪成想肚子刚好饿得叫出了声,他见掩藏不住,便不好再拂了初宁的好意,留下来一起用膳。
初宁这顿饭实际上也吃得食不甘味,她一直想着一会要如何和嬴政周旋,好消除他的疑心。
待到初宁吃饱回宫,便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她来到兰池宫,嬴政正坐在内室里沉思,面还摆放着各色精致吃食,但都没有动过。
袁风行礼道:“王孙可算回来了,大王吩咐准备了王孙最爱的吃食,一直等着你呢。”
嬴政抬眼注视着初宁,见她一副生闷气的漠然样子,嘴角不觉上扬,但很快便止住了,换上一脸严肃。
初宁婉然行礼,瞥了他一眼,道:“这怎么好呢?我已经用过晚膳了。”
袁风和赵高极会察言观色,见嬴政并无怒气,便悄然退下。
“过来。”嬴政拍了拍身边的软垫,“我饿了。”
初宁不忍嗤笑了一声,但还是杵在原地。
嬴政温声道:“宁儿,我是真饿了。”
“我又没有不许大王用膳,大王饿了自己用膳便是,叫我干什么?”话虽这样说着,初宁还是走到嬴政身边,乖乖坐下,“难不成大王还想我喂你?”
嬴政知道初宁故作正经称呼他为大王的时候,便是她在生气,就笑道:“不敢,我就想让你陪我。”
初宁拿起银箸递给嬴政,“大王想让我陪着的时候就要我陪着,不想见我了便把我拒之门外。”
嬴政接过银箸,笑道:“那时朝臣还在,我怎好让你进来?”
初宁不由得委屈:“朝臣们说了让大王不高兴的话,大王便把脸色甩给我看。”
嬴政饶有耐心,温声道:“现在明明是你在我给甩脸色。”
初宁便道:“那我不说了,大王先用膳吧。”
嬴政知她是担心成蛟的事情,但见她又更在意被自己冷落,所以心也越加柔软,初宁始终是在意自己,绝不会背叛自己的。
夜渐渐深了,变得愈发清冷。嬴政不一会便用完膳食,侍人进来收拾后,即刻退下,锦幔低垂的殿中复又静谧如深水。嬴政凝视着初宁片刻,问道:“还想说什么?我已经用完膳了。”
初宁坦然望进嬴政深邃的眼眸:“成蛟不会造反的,他走之前还同我说过,他第一次出征,心里还真有点害怕,但为了大王,为了夏祖太后交代的你们兄弟俩要相互扶持,他才鼓起勇气领命讨伐赵国。”初宁着意嬴政的神色,继续道:“成蛟其实一直都有点怕你,小时候,我让他去偷你的玉佩,他都不敢,后来还是我自己去偷的。他连一块小小的玉佩都不敢偷,又安敢如此?”
嬴政微微敛额,不知所以地好奇问道:“你为什么要偷我的玉佩?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初宁睇了他一眼:“大王可还记得,你十六岁生辰之时,王绾大夫的女儿阿媛送了你一枚玉佩,你竟还当真日日戴着,我看不入眼,便把那玉佩偷来扔掉了。”
嬴政眸中一动,笑道:“我想起来了。那哪里是我日日戴着的?我一向不在意这些,不过是寺人们给我佩着的。后来玉佩不见了,他们应该被吓坏了,你可真是爱闹。”
初宁忽然抿了笑意,拉着嬴政的衣袖道:“我虽然爱闹,但还是知道分寸的,成蛟也是。这些年,他无人约束,早就闲游贪乐得惯了。此次领兵,不过是想争个功名好回封地安享尊荣。不曾想却遇见这样的变故,这其中定有蹊跷,大王不可不察。”
嬴政见她双眼含露,红唇轻颤,不免又多了几分爱怜,他反手握住初宁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说:“我知道,所以我让他们去细查此事。”
初宁似有不解,问道:“让他们带着十万大军去查?”
嬴政淡淡点头:“若成蛟是无辜的,他必然是被樊於期挟持,那不派兵,如何营救?”
初宁轻轻“嗯”了一声,靠上嬴政的肩头,“还是大王思虑周全。”
嬴政侧首贴着初宁细软的秀发,紧紧握一握她的手掌,“你放心,若成蛟是被人构陷,我定会还他清白。”
屋外夜色迷蒙似笼着轻纱,偶有微风沉吟,好像是被乌云遮住的月牙在轻轻叹息。
过了一段时日,难得的天高云淡,初宁趁着好天气,正欲出宫看望寻夏,刚行到宫门便遇见了携回军报的蒙恬。
初宁见蒙恬神色焦急,不由得心下一沉,便问道:“蒙大哥,可是屯留有消息了?”
蒙恬微微犹豫,道:“王翦将军率军刚到屯留,便遭屯留驻军伏击,丧亡惨重。”
原来王翦、张唐、桓齮的十万大军很快赶到屯留,本欲与之交涉。但屯留驻军却早就设下埋伏,并且出军抵抗,秦军一时不备,吃了败仗不得不后退数里。
初宁胸口一滞,“那成蛟呢?他怎么样了?”
蒙恬摇摇头:“长安君并未亲自出战,不过密探称看见城内有人指挥樊於期出军,猜测那应该是长安君。”
初宁倏地僵住:“到底看清楚没有?真的是成蛟吗?”
蒙恬道:“多半无疑,樊於期是军中上将,能指挥他的只有长安君了。且他们打败援军后,四下传布讨贼檄文,称今王非先王骨肉,乃怀妊奸生实属宫闱之诈,特兴兵讨伐,以正国本。”
话音刚落,初宁只觉面前有壁立千仞遮天蔽日地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起来,“怎么会?”
初宁不安地摇头,但声音渐渐有些含糊:“我不信!成蛟不会造反的……”
蒙恬望着茫然凄寂的初宁,不觉心痛:“你别急,大王只会有定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