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嫪毐之死到吕不韦免相,再到茅焦上任不足一月便挂印而去,秦国朝政此起彼伏地掀起了层层风波。宗室们便以此大做文章,向嬴政进言:“我大秦诚邀人才,六国之士却不知感激,或以文礼轻慢,或心藏故国为其主游间於秦耳,假意建议朝政,其心叵测难辨真假,用之反陷危机,不若一律驱逐之!”
嬴政因吕不韦离开时的严阵以待而心存忌惮,于是同意昌平君下了逐客之令,限期将秦国内所有外来宾客驱逐出境。
“一切逐客?大王真是气疯了头!”初宁搁下竹简,“父亲本只是为了稳固自己在秦国的地位,才翻出郑国一事,意在让吕不韦永远回不来秦国,谁知宗室们如此武断。眼下瞧着,倒像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大王现在只是被吕不韦气得不着调,待他冷静下来,看见那些有才之士皆离开秦国,必定后悔,我不能让这事就这么错下去。”
白萼上前恳切道:“王后可得谨记,后宫不得干政,你要劝也只能劝君上。”
“父亲?”初宁道:“我可不敢。”她心里思虑一番,想起一个人来,他应该比自己更着急。
初宁道:“有个人肯定有说法能让大王回心转意,但不能我出面去传话。我既不能在大王面前下了父亲的脸面,也不能直接说父亲的不是。”
白萼道:“王后所虑甚是。”
初宁沉吟片刻,道:“姮若,最为适合。”
白萼略略迟疑,“王后当真要劝解?”
初宁笑道:“实不想让大王日后对逐客的凿凿利害而后悔。”
白萼道:“王后既已想好,那奴婢去找姮若来。”
初宁拿起笔墨,在锦帛上写到:昔年雪夜,先生在兰池的豪情壮志犹言在耳,大王心在天下,今盛怒之下因一念之差而逐客,先生心有抱负,岂能就此别过?君之过,为臣者应不诲谏之,望先生请谏!
不一会儿,白萼领着姮若进来。初宁也不绕弯,把锦帛转入袋中,递给姮若,道:“你立刻出宫,把这个锦囊交给蒙恬,让他务必尽快转交到李斯手中。”
姮若面色微红,当即接过锦囊应下。
初宁郑重又嘱咐道:“此事紧急且不便让外人知晓,若是旁人问起,也是你自己去找蒙恬闲话,你可懂得?”
姮若不由微笑,道:“我明白。”
蒙恬先世为齐国人,祖父蒙骜于齐投靠秦昭王,领军攻打韩、赵,才累官至秦国上卿。若说诸侯人来事秦者一切逐客,那自己是否也算其中?蒙恬百思不得其解,大王何以会赞同逐客?吕不韦也罢了,就算郑国为韩国间谍,但修渠实是利国利民,且已开工十年,万不该就此作罢。
正想着,随从来报,王后宫人求见。蒙恬心中一动,立即起身,行至廊前,便看见姮若婀娜多姿的身影出现在院门。
姮若来秦国,蒙恬是知晓的,他还记得楚国一别,两人话开也算是朋友了。今日虽是他二人第一次单独见面,却也是坦然。
蒙恬颔首以礼,道:“君女安好,不知何事前来?”
姮若欠身回礼,含笑道:“我有事相告,还请少将军屏退左右。”她声音柔和却是不容反驳的语气。
蒙恬依话屏退左右,姮若拿出锦囊递到蒙恬面前道:“王后请少将军速速将此物送至李斯手中。”
蒙恬接过锦囊,心中已有了计较,应是和逐客令有关,便问道:“我知道了,王后还有何交待?”
姮若红了脸,垂首道:“王后说此事不便外人知晓,若是有人问起,便是我私下来找少将军叙话的。”
微风拂过姮若娇羞的脸庞,带着些许浅浅的脂粉甜香,涌到蒙恬面前,他不由得一时楞了楞,道:“是...是该如此。”
姮若忽然仰起头,朱唇轻启:“那我日后,可以常常来见少将军吗?”
蒙恬睁大了眼睛,踌躇道:“君女若是有事,自可来见,我必助之。”
“好。”姮若笑道:“今日之事还请少将军尽快,我就先告辞了,改日再见。”
“好。”好什么好?蒙恬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刮子,心道:为什么要答应她改日再见呢?他摇摇头,驱散这些乱人心神的念头,带上锦囊,立即出门去寻李斯。
逐客令下,六国客卿纵然是怨声载道,却也只能收起行囊,或回故国,或再寻明主。茫茫车流中,李斯亦不免垂头丧气,接到王令,他便欲进宫谏言,奈何已经进不了咸阳宫,见不了嬴政。他又转向去寻右丞相王绾。
王绾只道:“我也向大王进言,六国客卿并非全都表里不一心怀二志,以一人之罪判至所有,实在不合法理,焉能服人?但大王心意已定,另可错杀,不肯放过。还望先生珍重。”
连王绾都无可奈何,他李斯又能如何了?逐客乃是昌平君和宗室一道起的意,王后初宁又怎会驳了自己父亲?
吕不韦的离去或许苦涩,但李斯更多是不甘,他回望咸阳宫遥远巍峨的宫墙,忽然觉得它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大冰冷,生生截断了自己的云程发轫。他回想起了那只茅厕里的老鼠,鼠在所居,人固择地。可怜自己到底人微言轻,不过是贵族彼此博弈的玩物,最后落得同老鼠一般无所选择。
真是可哀可气!可叹可恨!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冲过层层车马人群,洪声传来:“先生留步!”
李斯回首,只见一明媚耀眼的少年将军,端坐骏马之上。他有预感,这个光一样灿烂的少年必能冲破阴暗,将自己带回光明。
蒙恬下马阔步走到李斯面前,低声道:“先生留步,王后有秘信与之。”
李斯一愣,难为王后竟然还记得自己!于是接过锦帛,阅过不由热泪盈眶。兰池宫的那个雪夜是他人生转折的开始,他又岂会忘却?
臣李斯为秦国千秋社稷!有一《论统一书》愿献于大王!
大秦雄视六国,英主欲睥睨天下,他就要相霸主夺得天下!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样,会被自己所处的环境给蒙蔽,如今有人给了他光明,给了他机会,他如何能放弃鸿鹄之志!
一瞬间,他不再自怨自艾,而是拿出笔墨竹简,就地奋笔疾书道:“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书成,李斯将竹简递与蒙恬,“请少将军将臣之所谏,上呈大王!”
蒙恬恭敬接过:“先生放心,我必然亲手上呈!”
摇荡的风吹在李斯身上,拂起他潇洒的胡须,此刻他一扫怅寥,复又意气风发。
蒙恬到章台殿时,嬴政正在和初宁下棋。
赵高禀报:“大王,蒙少将求见。”
“传。”
初宁落下棋子,“不知蒙大哥有何事,我还是退下罢,但这棋盘得留着,不许动,好不容易让我站了上风。”
嬴政闻言一笑,“那就继续下,蒙恬无妨。”
蒙恬进殿行礼道:“大王恕罪。”
嬴政捏着棋子,笑道:“你有何罪啊?”
蒙恬道:“今日六国客卿出城,其间也有与臣话语相投之人,遂出城相送。”
嬴政落下一子,随口道:“怎么?你也跟着他们骂寡人了吗?”
初宁不由失笑:“如若是这样,蒙大哥才不会来请罪呢。”
“非也。”嬴政道:“你以为都同你这般狡辩?”
初宁轻哼一声,蒙恬道:“臣送别客卿李斯,他自叹志愿不达,实在寝食难安,于是写了谏书一卷,请臣上呈大王。”
嬴政头也不抬,“念。”
“诺。”蒙恬展卷:“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豹、公孙支于晋......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嬴政收起棋子,叹息道:“寡人输了。”
初宁道:“大王的心思根本不在这棋局上。”
嬴政问道:“如何?”
初宁看着他,想了想道:“以利相劝,以害部怵,确实有理有据。”
蒙恬道:“客卿所谏见识卓越,我大秦自广纳列国贤能之士,集各家学说之长,方日渐强大,而今欲兼并天下,也当继续纳客广开言路,还请大王三思逐客之令。”
嬴政正色道:“李斯动言中务,是寡人冲动了,不该动怒于所有人。蒙恬,即可传寡人召,废止逐客令,六国之士尽可为我秦国上谏建言。”
蒙恬笑而应诺,退下传令。
初宁起身拿起李斯的谏书道:“李斯的书法依旧,文笔斐然真乃上书之善。”
嬴政伸手,初宁将竹简送到他手中,嬴政看过竹简,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下逐客令?”
初宁在他身边坐下,疑惑道:“不是因为怀疑外来事秦者皆是为其主耳目吗?”
嬴政笑道:“我就是为了等这封谏书!”
初宁思量片刻,恍然大悟:“下令又自除,以示大王也是知错能改之人,更能挽留人心。”
嬴政敛容,“是也,且不下逐客令,也无法堵住宗室们的悠悠众口,有了这谏书,他们也该知道如何才是真正为秦国着想。”
初宁问:“若是李斯不谏,又当如何?”
嬴政的目光越加深沉:“他的大志,唯有助我方成,他岂能不谏哉?二者,若六国之士无一人敢上书谏言,那也都是些毫无胆识魄力的拘儒,留之何用?”
初宁娇俏一笑:“原来这是政哥哥早就设好了局,就等着棋子自己落下。”
嬴政一边收棋子,一边笑道:“末了不还是输给了你。想不到,这些时日,梓童的棋艺见长。”
初宁目光微沉,嗔道:“现在不比从前,可以随意出宫去玩,整日待在宫里闷得慌,不是只得专研这些了,若是还没有点长进,岂不是都白熬了。”说罢眼巴巴地望着嬴政。
嬴政仰身大笑:“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说吧,想去哪里玩?”
初宁凑上前问道:“真的”
嬴政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明日下朝后就先陪我的梓童出宫去玩,想去哪里?”
初宁坏笑道:“我有主意,但是现在不能告诉你,明日你去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