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语一出,满堂皆惊。原来这才是新郎官的真实想法。
齐家这边来送嫁的人,全都忿忿不平。自古以来,男女婚姻,结两姓之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而程冠英这番话,不但贬低了齐玥,更让整个齐氏家族颜面受损。
齐玥的大堂兄齐禄生冷笑一声,说:“既然如此,当初你们程家又为何要上门提亲?你程大少爷又为何千里迢迢地从东洋赶回来,穿上大红喜袍,来我们齐家迎亲?”
“那是因为我被家中长辈骗了,他们拍电报说母亲病重,我才……”程冠英气急之下,将一切和盘托出。
“孽障,你给我闭嘴!”程世昌又扔了一个茶杯过来。这个逆子莫非读了几年洋书读傻了,这是能当众说的事吗?
这回程冠英反应灵敏,往旁边一闪,躲过了那只杯子,一边大叫:“本来就是!他们齐家还骗婚,把一个不识字、裹小脚的女人硬塞给我!”
不等齐禄生开口,柒月就慢条斯理地道:“请问程大少爷,我跟你订婚几年了?”
“十五年,怎么了?”程冠英满脸不屑,根本不想搭理这个小脚女人,和她说话简直是浪费时间。
“这十五年,你是死了还是哑了?你不喜欢我,看不上我,完全可以上门退婚。何必一边心不甘情不愿,一边又拖着不退婚,耽误我的大好青春年华呢?”柒月冷声道。
一席话落地,厅中众人窃窃私语,嗡嗡嘈嘈一片。
是啊,如果真的不愿意不喜欢,订婚这么多年,完全可以退婚,十五年都拖着人家,耗费人家姑娘的青春,太不地道了!
女孩家的大好年华短暂,又有几个十五年呢?拖得岁数大了,就是想另择夫婿也难。
经历了三个小世界,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柒月着实看不上程冠英这种男人。
他一边不满意原主,对这门婚事有抵触情绪,一边又不敢退婚,怕忤逆了父母,家里不给他汇款,让他不能去东洋留学,便用“拖字诀”,一个人跑到东洋逍遥快活,哪管原主死活。
双方父母见等了数年,他还在东洋以留学为名,迟迟不归,而原主都十八岁,成老姑娘了,觉得不能再等下去,才把他骗回来成婚。
手段虽有些不地道,但也在情理之中。总不好白白耽误齐家大小姐的青春。何况程家父母也盼着长子早点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为程家延续香火。
但在后世那些替程冠英辩驳的人口中,程冠英就成了被齐氏强嫁的无辜小白花,好可怜,好不幸!
不仅如此,柒月还有话说:
“至于你说的,我不识字,裹小脚。程大少爷,你是现在才知道的吗?我们订婚十年了,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姑娘?”
“再说,在我们安平县,又有几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会念很多年书,上新式学堂,还不裹小脚?你要搞清楚,这里是华国的江南小城,落后的乡下地方,不是京津沪那等大都市,更不是东洋那种女孩家没脸没皮,没媒没聘,就能跟你们这些留学生厮混的蛮夷小国!你父母为何骗你回来完婚,还不是有传言说,你已经偷偷跟一个东洋女人,躲在那边未婚同居,无媒苟合了!”
“什么蛮夷小国?那是东洋,整个亚洲最先进最文明的地方!而且,你胡说八道,我根本就没有和东洋女人厮混……”程冠英被一个自己看不上的女人当众驳斥,感觉很是丢脸,气急败坏道。
“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何不跟我退婚呢?”柒月反问道。
“你以为我不想?我做梦都想,反抗这荒谬的包办婚姻,推翻这吃人的封建礼教!但父命难违。长辈们用父权、孝道压着我。什么三纲五常、什么忠孝仁义、什么孔孟之道,通通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程冠英紧握双拳,胸中热血翻涌,忍不住地咆哮。
程世昌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喝了几年洋墨水,竟然如此离经叛道。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出去学西医吗?到底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只会反抗父母,反抗婚姻,说些无法无天,大逆不道的话!
面对一脸悲愤的程冠英,柒月脸色平静,不卑不亢地道:“你一个大男人,也知道说父权、孝道压着你,不敢反抗,不敢退婚。那我一介弱女子,除了父权、孝道,还有夫权、妇道的重重压迫。我如何凭一己之力,以卵击石,去对抗几千年的封建传统?做一个不裹小脚,读书识字的新女性?你分明是背信弃义,喜新厌旧,强人所难!”
对啊!堂下众人听了,顿时茅塞顿开。什么嫌弃女方裹小脚,不识字,什么反抗封建包办婚姻,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为了掩盖男人背信弃义,见异思迁的本性。
就像新娘子刚才说的,那些东洋女人浪荡轻浮,把男女关系看得很随便。加上西方文化浪潮的冲击,很多华国男留学生不顾家中已娶妻生子,或者在国内已有未婚妻,和这些东洋女人厮混苟合。
有些华国的女留学生也不守妇道,以自由恋爱为名,和男同学随便同居。还说什么大胆勇敢追求真爱,不必拘泥世俗看法,却徘徊在几个男人中间,勾三搭四,朝秦暮楚。
柒月一语中的,剥下了程冠英身上的那层画皮。其实,这一点,连程世昌都看出来了,才会在当初儿子要退婚的回信中,将他痛骂了一顿。
如果程冠英没去国外留学,没喝几年洋墨水,他根本不会迟迟不完婚,也不会挑三拣四,觉得原主配不上他。
别拿什么骗婚当借口,换一个家世远在程家之上,娘家有钱有势,自己又彪悍泼辣的女人试试?柒月打赌,借给程冠英十个胆子他都不敢。不过是欺负原主这个性格温顺,老实巴交的乡下女人罢了!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而女人天生弱势。男人被封建强权欺压,他们不会同情、怜悯比他们更弱的女性,反而会鄙视欺压她们,并给她们扣一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帽子。
评判一个男人人品如何,道德高尚还是卑劣,不是看他如何说,而是看他如何做,尤其是面对女性这个弱势群体的时候。
平时嘴上说着同情女性,解放女性,尊重女性,其实,最瞧不起女性的就是程冠英。
在那些公然发表的小说中,他痛心疾首,揭露批判旧时代的女性,被吃人的封建礼教迫害、践踏、鄙视,成了受害者和牺牲品。在他的笔下,这些女人无一例外都是愚昧、麻木、懦弱、晦暗,人性毫无闪光点。
而在现实中,践踏、鄙视、侮辱原主这个女性的,恰恰就是程冠英自己。
他用十二年不圆房,用这桩有名无实的畸形婚姻,把原主这个上了程家族谱的女人,这个他三书六聘,八抬大轿迎娶的妻子,鄙视、侮辱、践踏、伤害了一个彻底,连他笔下批判的冷血的封建遗老遗少都不如。
那些遗老遗少,也许三妻四妾,也许花天酒地,但对原配发妻,大多不休不弃。在传统大家族中,再无才无貌,身为明媒正娶的正房,当家主母的地位还是无可撼动的,鲜少会被排挤到去吃斋念佛。
在众目睽睽之下,程冠英觉得自己颜面扫地。
没想到眼前这个乡下女人,没读过几年书,却如此牙尖嘴利,逻辑还很清晰,理由充分,并不是胡言乱语,胡搅蛮缠。
但他仍然厌恶她,自己说一句,她一个小女人竟敢顶三句,感觉是对自己的严重冒犯。
被她伶牙俐齿怼得哑口无言,他忍不住大喝一声:“废话少说,齐氏,今天我就要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