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轩望着老者那副生无可恋的面容,心中虽有万千愤怒与恶心,却终究没有举起手中剑的意愿。他们虽行恶,却也是环境所逼,是这乱世的牺牲品,而非天生的恶种。
他轻轻一甩手,将手中的剑松开,提着男人的领子便是丢了回去,老者见状忙是把他搂在怀里检查伤口,而林云轩则是给了苏翎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随着他一步步的缓缓后退,撤出了这个村子。
老者呆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泛起的不仅仅是绝望,更有种难以名状的空虚。人生最令人畏惧的,莫过于一眼望得到头的无望,以及那望不到边的茫茫未知。此刻的世道,正如坠入无底深渊,四周是看不见尽头的苦难与折磨,每一天都在无尽的黑暗中徘徊,最终沦为丢失人性的畜生。
正当沉浸在对这苦难命运的哀叹之中,身后却响起一阵细碎而诡异的响动,仿佛是墙缝里窜出的老鼠,激发了老者的求生的本能,饥饿驱使他满怀希冀地转身,贪婪地想着居然还能有一顿肉食。然而,给予他的,却是超乎想象的恐怖:一只枯槁的手臂,覆着腐败的肉片,其上白蛆不断地蠕动着。从昏暗的拐角处缓缓伸出,紧随其后,一颗挂着腐肉的骷髅头颅,那黑洞洞的眼眶冷冷地对上了老者的目光。老者张大的嘴,像是被恐惧冻结,连一丝尖叫也无法发出,只能用颤抖的手指,指向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瞳孔中满是惊惧。
老者对向的那人还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突然间,一张布满森森白骨的手掌,无声无息地覆上了他的面颊。他惊慌失措地回头,与那张由腐烂与恶臭编织的面容正面相对,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卡在喉咙,随即被另一只枯手紧紧抓住手臂,无力挣脱。惊恐万分的他,试图找到一丝脱离的机会,但视线所及,更多的白骨血肉从暗影中缓缓爬出,无数腐烂的手掌抚上了他的面颊。
他的目光最后转向老者和其他同伴,眼中满是绝望与求助,但最终,被那不可名状的力量猛地拖入黑暗深处,留下骇人至极的惨叫,回荡在空旷的村落,让目睹这一幕的三人,脸上瞬间凝固了极致的恐惧,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们想要夺路而逃,却惊恐地发现,四周已被这些不明的东西包围。
这些仿佛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的诡异东西,无声无息地从每一个阴暗角落涌现,一个接一个扑向惊慌失措的众人,鲜血如同破堤的洪流,一个接一个地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这片曾经寂静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死亡气息。
老者在绝望的深渊中,凝视着逼近的狰狞骨架,其上腐肉斑斑,蛆虫蠕动。他的目光无意间捕捉到一只枯骨手腕上挂着的熟悉玉手镯,不禁笑出一声,道:“是你啊绣娘,你是来找小老儿报仇了吗?”说完,便是意识消散在一阵剧痛之中,眼前一黑再也没了知觉,却是被身边几只鬼怪活生生折下了脑袋。
秋实村,终究是再也没了一个活人,只是早已退远的林云轩二人无从知晓了。这次发生的插曲让两人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心头满是压抑之情,普通人在乱世如同草芥,想要活下去甚至得易子而食。
这段时间里,林云轩与苏翎仿佛穿行于人间炼狱,即便是踏入鄂州这样的繁华大城,迎接他们的也是一片惨绝景象。城中饿殍横陈,尸体无人收敛,腐臭与绝望弥漫在空气中,幸存者的眼神空洞而迷惘,不知未来在何处。原本那应该救济万民的官府衙邸此刻也是大门紧闭,不知其内是否还有人。
整个九州南部仿佛都已经踏上了绝境,人命在这里轻贱如草芥,道德与伦理在生存的重压下支离破碎。他们亲眼目睹了一位富商仅用一袋小米,便轻而易举地从父母手上“购买”了两个孩子。林云轩与苏翎内心充满了悲凉却也是无力,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懂,这辉煌了两千年的大周,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如此脆弱。天子受命于天,为何天不佑众生,不赐予这片焦渴大地以甘霖?
两人南归的路上,处境同样艰难,虽然囊中有钱,却难求一粥一饭。偶遇秩序尚存的城镇,那里的粮价却是已昂贵至极,一斤粮食堪比黄金,让普通平民百姓只能望粮兴叹,或是干脆落草为寇只为了抢那口活命饭。
“不行……再这样下去,怕是还没到地方我们就先饿死了……”林云轩心中无奈地想道,看了一眼包裹里所剩不多的干粮,拿出其中一块递给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的苏翎,后者则是摇了摇头,婉拒道:“我还不饿,在山上清修习惯了,轩儿还是你吃吧。”
林云轩嘴角挂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调侃道:“算了吧师姐,你那咕咕叫的肚子先前都听到了。”苏翎闻言,脸上顿时飞上两朵红云,连忙用手捂住小腹,羞赧地轻声说:“啊?这么明显吗……”
“骗你的~”
“你……你居然敢逗师姐!”
林云轩笑得灿烂,完全没把苏翎假装的恼怒放在心上,硬是将干粮塞到她手里,自己则选了一块小的,边嚼边说:“快吃吧,离下一个城不远了,余量应该是够我们撑到地方的,再说吃饱了师姐你才有力气教训我不是?”
苏翎闻言,终是拗不过他,轻轻地咬了一口干粮。说不饿是假的,从昨日上午吃了一块饼后便是没再进食,其实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修仙先修身,只是这小师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以前在山上时还挺乖的。
想到这,苏翎便是偷偷打量起了林云轩,此时的他与当初在山上时已是有了十足的变化,个头不仅从矮上自己几分,到如今高过自己半个头,身子也健壮硬朗了不少,人比在山上时候黑了点,但却是不难看,反而给人一种很健康的感觉。
“嗯?师姐你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苏翎被林云轩的突然侧头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的偷看居然会暴露,连忙掩饰自己的观察,便是装作认真吃饭的样子,佯装镇定道:“没事,就是方才看你衣领上有一只毛毛虫而已。”
“什么?!!!”林云轩蹭得一下跳了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胡乱拍打着身上各处,四处检查,直到意识到现在两人身处的环境,才停下动作,撇了撇嘴抱怨道:“师姐你骗我,这地方树都没一棵,哪来的毛毛虫?”
苏翎抿嘴轻笑,没有拆穿自己的小把戏,心中却是一阵温暖。无论岁月如何更迭,林云轩在她眼中,依然是那个会因小小的虫子而惊慌失措的小师弟。
思绪如同轻舟穿越回以前,那时的苏翎与林云轩,形影不离,近乎朝夕相伴。在那棵老枫树下,斑驳光影中,两人共享一块从山下求了好久才买来的甘甜西瓜,清凉的微风吹过面颊带走夏日午后的炎热。
林云轩站在苏翎面前,说着长大后要保护她,到时候苏翎当这浮阳宗的掌门,而他则努力当上浮阳宗的副掌门,一起把宗门发扬光大。话音未落,一只突如其来的毛毛虫不偏不倚落在了林云轩的鼻尖,打破了这本有些温馨的画面,少年瞬间泪眼婆娑,那几天鼻头红肿的模样,活像田间新鲜出土的红萝卜。
回想起那时林云轩滑稽的样子,苏翎嘴角不禁上扬,笑意更甚。
林云轩见苏翎没有再理会自己,反而脸上那看似得意的笑颜反而更浓了,只当是报复先前自己也骗了她一回,无奈地又坐回去啃起饼子,但方才苏翎那番话总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仿佛真的有毛毛虫在周围。出于潜意识的反应,不自觉地往苏翎那边挪了挪位置,本能地向她索求着安全感。
往后这一路上两人可谓是风餐露宿,好几次都面临断粮的危险,好在林云轩的轻功了得,偶尔总能跳上树抓几只平寻常百姓抓不到的飞鸟来充饥,除此之外就是苏翎给他平日里准备的“特色美食”了。
也不知道她从哪本书上看来的,竟然能辨识出多种可食用的无毒昆虫,总是会出人意料地弄出一堆烤虫串出来,其中,给林云轩印象最深也是吃得次数最多的,便是那些被视为天灾的蝗虫,几乎成了他们餐桌上的常客。
回忆起初次那时,当苏翎从怀中掏出一袋满满的蝗虫,摆在林云轩面前时,他不由得连连后退,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抗拒。然而,在苏翎不容反驳的眼神威压和自己腹中饥饿的双重压力下,林云轩最终鼓起勇气,拿了一串经过苏翎精心烤制的蝗虫。
只见它们外皮微焦,还散发出一种混合了坚果与香料的独特气息,与它那恐怖的长相倒是截然不同。犹豫片刻后,林云轩心一横紧闭双眼,狠狠咬下了第一口,却是下一刻所有的预设观念便轰然崩塌。
蝗虫的外壳竟意外地酥脆,几乎在齿间即刻碎裂,释放出了一股微妙的自然甜味,恍若初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清新而又带着大地的质朴。紧接着,内里的肉质展露无疑,既不似鸡肉那般平淡,也不像鱼肉带有腥气,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细腻,带有一丝丝木质的香气,又仿佛蕴含了晒过的谷物味道。
“好吃……!”被这烤蝗虫味道惊讶到的林云轩缓缓睁开双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而苏翎则是露出了得意的小表情,不禁说道:“那是自然,虽然这是我也是第一次烤来着。”
“嗯……?等等,你说什么?第一次烤?合着师姐你此前也不知道这东西究竟能不能吃啊!”林云轩满脸震惊,没想到一向温婉清雅的师姐居然会拿自己做了实验。苏翎见状,赶紧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眨巴着眼睛,又从篝火旁熟练地取了几串烤蝗虫塞给林云轩,自己也挑了一串,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脸上洋溢着符合她少女年纪的满足幸福表情。
往后的日子里,这泛滥成灾的蝗虫反而成了二人南回的支撑,原本被视为天灾的东西,竟然戏剧性地转变成二人的重要生命线。不仅如此,苏翎还大方地将这种特殊的生存技能传授给了沿途遭遇的难民,教导他们如何烹饪这些昆虫,为许多濒临绝境的人们带来了一线生机。在这饥荒肆虐的背景下,这些昔日被视为有害之物的昆虫,却意外地成为了维系生命的宝贵食源,摇身一变,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天赐之粮”。
经过数月的风餐露宿,林云轩与苏翎的足迹终于踏进了浮阳县的范围。尽管始终没能在旅途中发现洛雨剑的丝毫线索,要在茫茫人海中搜寻一把看似平凡无奇的剑,无异于在汪洋中寻找一根针,未果也是情理之中,但心中难免会有一丝失落。
苏翎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疲惫,决定今日先找个歇脚的地方,明日再先行将密卷交付给浮阳宗,好暂时有个交代。至于那洛雨剑,只好留待下山后再继续寻找。林云轩听此欣然同意,内心却暗自庆幸,这代表又能和师姐在一起好久了,再长的旅程也变得值得期待。
林云轩不禁又想起了白风萤,那个时常挂着狡黠笑容的女孩,干脆在心里将这份失落的源头归咎于她。要不是这丫头乱丢东西,哪用如今这般麻烦?不行,下次再见时非得让她好好想想把剑丢在哪了。
两人随即在小镇找了个客栈住下,干净整洁的房间与柔软的床铺,对比之前的露宿野外,简直是天壤之别。意外的是,此地的景象与他们一路所见的荒凉截然不同。江南之地,本该是鱼米之乡,繁荣昌盛,但之前所经之地均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灾难多少会破败许多,而这浮阳县不仅未受大灾,反而人丁更加兴旺,热闹非凡。更令他们诧异的是,小镇上聚集了许多道士打扮的人,似是来自不同的门派,只是二人都无暇深究,毕竟这一夜安眠对疲于奔命的他们来说实为珍贵,已经是许久没能睡到软的床铺和与寒风为伴。
林云轩扑在白天晒过太阳的棉被上,露出惬意放松的表情,只觉得此前的一切都是假象,这世道依旧如此般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