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临穹山时,正是日落时分。岳疏桐心下正打鼓。她不告而别这么多天,荧儿肯定已经急疯了。等下见了她,她定有好些话要问。
刚刚迈上临穹山最后一级石阶,岳疏桐便看到星隐长老正站在不远处的牌坊下,正盯着自己。
依旧是那一双如深潭一般毫无波澜的眸子。目光落在岳疏桐身上,似有千钧重。
岳疏桐暗道不好。
“见过长老。”眼见无法溜走,岳疏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你跟我过来。”星隐长老的话依旧听不出什么语气。
星隐长老带着岳疏桐到了自己的住处。
推开门,只见段泓也在里面。
岳疏桐一时不解。
星隐长老一言不发,默默地坐了下来,看着岳疏桐和段泓。
岳疏桐心中一阵发毛。
“阿灼,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星隐长老终于开口了。
“弟子有错。”岳疏桐立刻跪下认错。
“那日清早,有弟子来报,说山下马厩中少了一匹马,我便猜到一定是你牵走了。后来荧儿哭着来找我,说你不见了。初阳长老他们很快也知道了此事,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只好说你最近身子不适,去了神农山庄姜先生那里,这才把他们搪塞过去。你倒是说说,你去哪儿了?”
岳疏桐一时不知怎么答话。
“回长老,是弟子不好,是弟子要阿灼下山的。一切过错都在我一人。”一旁的段泓突然跪下。
“你要她下山去做什么?她那日精神那么差,你还让她下山?还让她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星隐长老的语气里竟然有了怒意。
“不,不是危险的事。是我自己要下山的。”岳疏桐矢口否认。
“你们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星隐长老猛地拍了一下桌案。
岳疏桐和段泓闻声全身一震。
他们从不曾见过星隐长老这般动怒。
“先是去襄城,而后又不知在殷府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下山,这一去就是这么多天。现在山下是什么情形,阿灼,你就这么不顾自己的生死?”
“长老这话、这话从何说起。”岳疏桐有些错愕。
星隐长老叹了一口气,她缓缓抬手,解开了面纱。
岳疏桐和段泓看着星隐长老面纱下的真容,一时都惊住了。
像,太像了。
星隐长老的鼻子,嘴巴,还有下巴,同段泓的生母贤贵妃简直一模一样。
除了那双眼睛。
还有面上的疤痕。
贤贵妃的双眼圆如杏核,星隐长老的双眼则有些狭长。平日里,星隐长老常以面纱遮面,故只看眼睛的话,并不能发觉她同贤贵妃有什么相像。
“孩子,你以为你母亲当初的书信是写给谁的。”星隐长老望着段泓,一滴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你应该叫我一声姨母。”
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还是得知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位至亲,段泓一时失声,泪流不止。
“她当初修书一封,要我护你们周全,不是为了让你们铤而走险,致自己生死于不顾的。若是有什么差池,要我如何同卿莲交代。”星隐长老痛心疾首。
“师父,弟子和殿下此番,也是为了报血海深仇。”岳疏桐哭道。
“卿莲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做这么危险的事,才要你们来到临穹山的!”星隐长老脸上尽是泪水,“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辜负她?!当初,我就没有护住她,如今我若是再护不住你们……”
“姨母,”段泓终于开口,“当初段暄和皇后、司徒熠联手,害死父皇,谋图皇位,还要将罪行全部推至我与母亲头上。母亲刚正不阿,抵死不认,自焚以证清白,却还是背上了红颜祸水的骂名;阿灼护着我,虽然侥幸逃脱,可我们也成了乱臣贼子。若我们就在临穹山苟且偷生,母亲的污名就永世无法洗雪。我身为人子,见父母被害,母亲遭到构陷,焉能装作无事发生,苟活于世间?”
星隐长老默默流泪,一时无话。
“师父是知道的,小殿下如今被通缉,行踪不知,生死难测,我们一来是想要尽快找到小殿下……”
“那你们可有结果?”星隐长老打断岳疏桐的话。
岳疏桐摇了摇头。
“你们以为我没有暗中打探过?所有人都说他先是在祁安,而后在襄城,可是根本就没有人真的见过他。段暄他们风声鹤唳,而你们仅凭着那些未经证实的传言,就让自己身处险境。”星隐长老怒道,“你方才说,一来要找到小昶,那二来是什么?你们难道真的要做那么危险的事?你们可知道,若是失败了,结果是什么?!”
岳疏桐和段泓不知作何回答。
他们何尝不知失败的结果。
可是在他们打算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泓儿,你多次指使阿灼下山,你可有想过,她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办!”星隐长老责问段泓。
“师父,弟子也是为了自己。”岳疏桐申辩道,“当初,王府被抄没,段暄和司徒熠命手下将府中上下人等尽数斩杀。或许于段暄他们而言,府中的人不过是些奴役,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可是于弟子而言,他们是家人。弟子父母早亡,府中兄弟姐妹们待弟子甚是亲厚,他们一朝惨死,更不要说,弟子与殿下是他们以命换命换出来的,此仇不报,还有何颜面为人。”
“那你们若是真的有了什么事,他们岂不是白白牺牲?”
“哪怕是死,我也要拖着段暄和司徒熠一起下地狱。”岳疏桐恨恨道。
“好,好。”不知是不是因为激动,星隐长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卿怜为贼人所害,我身为她的姐姐,绝不可能会咽下这口气。报仇一事,你们不要管,一切有我,从现在开始,我来谋划。”
“不!”岳疏桐与段泓异口同声。
“姨母,一切皆因我而起,也应当由我来承担!可是姨母,我不仅要报父母之仇,我也要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段泓膝行向前,面露急色。
“不,一切都是因为我。”星隐长老喃喃道,“当年,若不是我非要你母亲陪我下山去瓷镇游玩,她也就不会遇到你父亲,自然也就不会到那虎狼窝里,也就不会离我而去。”
“姨母,我在这里。姨母不要难过了。母亲定不愿见姨母这般。”段泓安慰道。
“你们快起来吧。”星隐长老微微平复了一下心绪,“泓儿,你过来。”
段泓听话地来到星隐长老身边坐下。抬手摘下了一直戴在脸上,用以伪装的人皮面具。
不同于戴着面具时有些阴柔的长相,面具之下,段泓本来的面孔更为俊朗。
星隐长老抬手抚着段泓的脸,深深地望着他,似乎是想要在段泓身上找出贤贵妃的影子。
“你的眉眼像你的母亲……”星隐长老的双眼再次溢满了泪水,“当年,你母亲才17岁。她遇到你父亲的时候,你父亲还是太子。也不知是真的一见倾心,还是觉得民间的女儿有意思,你父亲非要求娶你母亲。你母亲也有意于你父亲。”星隐长老垂下了头,轻笑一声。
“那后来呢?”段泓问道。
“后来,你母亲便嫁进了太子府。她与我通信,信中说她过得很好,你父亲对她很是宠爱。虽然太子府中已有了一位出身世家的正妃,但是你父亲也没有让你母亲受半点委屈。再后来,便有了你。你父亲登基,你母亲便成了妃子。”
“我从少时起,便常听宫人说起父皇与母亲的往事,都说他们恩爱非常,惹人艳羡。”说到父母,段泓不觉露出了一抹微笑。
星隐长老继续道:“你母亲既说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说起来,最初,她与你父亲的事,我是不准的。你外祖父外祖母去得早,只剩我们两个,我长她几岁,自觉能做得了她的主,岂料她竟与我顶撞起来,我拦不住,只好随她去了。除了我,最反对此事的,便是绮幻了。她与你母亲是闺中密友,得知你母亲要嫁与太子,她心急如焚。”
“为何?”段泓追问道。
“伴君如伴虎。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儿若是嫁与皇家,有娘家依仗尚且过得战战兢兢,何况是平民丫头。再者,无论是王府中的女人,还是宫中的妃子,都是靠着那一点宠爱活着的,尔虞我诈,争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绮幻是担心,你母亲到时无法脱身,她帮不了你母亲。可是你母亲一再坚持,绮幻的脾气一上来,便同你母亲决裂了。”
“可是母亲她过得真的很好。父皇他很爱母亲,母亲生病了,他亲自照料;父皇也最疼我与小昶。父皇给了母亲他所能给的一切。这是真的。”段泓忙道。
“你母亲后来曾写信给绮幻,可是绮幻一封也不看。是该让她知道,你母亲嫁与你父亲之后,过得很好。后来你父亲驾崩,你母亲给我来信,说若有不测,她会让你和小昶,还有你们身边服侍的人上临穹山,到时要我接应。我当时真的怕极了,却束手无策,最后……我真的很后悔。抱歉,孩子。”星隐长老一时哽咽,说不出话。
“这不是姨母的错。姨母莫要自责。”段泓轻声安慰。
“我因早年间生病,毁了容貌,常常以面纱遮面。又愧于没能在你母亲深陷险境之时出手相助,你后来上山,我实在没有脸面与你相认。”绮幻拭了拭泪水,“我方才所说的,你们记下了,莫要再铤而走险。”
岳疏桐和段泓自然不肯依。
“殿下与我所做之事,小则解心头之恨,大则于天下有益。师父不知,司徒氏如今把持着朝堂,祸乱朝纲,残害忠良,致使朝堂之上一派污浊之气。若是再任由他们这么下去,只怕我大周危矣。万望师父成全。”岳疏桐的语气近乎恳求。
大周如今危机四伏。在座的三人皆心知肚明。
南边盛产稻米的石洲因大旱致使饿殍遍地,稻米颗粒无收,米价飞涨;西边棣文乡仲夏时节深夜地震,房屋倒塌压死人口牲畜不可胜计。因入乡的山路被落石阻断,朝廷派去的官员半月后才进入棣文乡。此时的棣文乡因死尸未能及时掩埋,腐烂后滋生了瘟疫,派去的第一任赈灾的官员竟不慎染上,病死在那里。时至今日,瘟疫也未能根除。
大周西北方的昂族近几年也很不安生,屡屡进犯边疆,派去的将领也未能阻敌,如今只能勉强相持。
从前先帝在位之时,便常常为这些事头痛不已。如今段暄即位,非但没能使事态得以缓和,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若是迷信起来,只怕要说一句当今皇帝只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不然上天何至于降下如此多的灾祸。
让仇人偿命易,安天下难。
星隐长老看了看段泓和岳疏桐,她明白,她拦不住。
就像她当初无法阻拦妹妹一样。
屋里三个人都略略平静了些。
“你们先去吧。阿灼,你先不要去学宫了,好好歇上几日。泓儿,无论有多要紧,暂时不要让阿灼去办了。”星隐长老道。
段泓面露愧色,应了下来。
岳疏桐和段泓退出了星隐长老的住处。
“阿灼,抱歉,都是我不好。我总是想着自己的事,全然忽略了你。”段泓向岳疏桐赔不是。
“殿下莫要这么说。我做这些事,也是为了自己,为了木兰姐姐她们。”岳疏桐宽着段泓的心。
“快去歇着吧。”段泓拍了拍岳疏桐的肩膀。
两个人往住处走去。还未走太远,竟迎面碰见了绮幻长老。
见是岳疏桐和段泓,绮幻长老面露不悦,只当没看到二人,转身要从另一条路走。
“绮幻长老。”段泓突然叫住了她。
“何事。”绮幻长老停住了脚步,依旧不愿意睁眼看段泓。
段泓走上前,行了一礼,道:“禀长老,母亲她嫁与父亲之后,过得很好。父亲真的很爱她。你的心,她明白。”
绮幻长老登时红了眼眶。
“那又如何。”绮幻依旧嘴硬,“最后还不是……”
“母亲是为正道、为清白而死,她不肯向恶人低头。”段泓沉声道。
“知道了。”绮幻快步离开了。
“我相信,绮幻长老她一定早就不生娘娘的气了。”岳疏桐道。
“我也相信。”段泓看着绮幻离去的背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