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放在了阳台的小圆桌上,深夜听差的下人随即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桌边,白舒童轻轻晃着拖鞋,靠在椅背上慢慢等着。
盥洗室里电风筒的声音停,顾承璟是下楼让人布酒后,又回了来,借了她房间的电风筒,吹了吹,头发干爽地走了出来,到了阳台。
他看了一眼被月色笼了一层薄光、正在无聊捻着头发丝玩的人。
两人身上都是居家衣服,多像在南京大方巷的时候,她等着他归家,他卸下一身疲惫,入温柔乡。
意识到视线。
白舒童缓缓回了头,两人眼里短短相交了下,顾承璟此时也穿上了睡衣,一身蓬勃的肌肉都隐藏在了苏绸下,一块块的腹肌,现在倒是看不见了。
她挑了挑眉。
目光随他而落,隐隐有些可惜情绪。
顾承璟浅浅浮笑而坐下,知道食色性也,白舒童虽没说,可目光里点点在意,是个可注重皮囊的人。当着天气微热,他解了胸前一颗扣子,余光里却是见人从他解第一颗扣,就微紧张,还抿了唇。
抓了她的小心思,他猫抓老鼠地问,“月色挺好?”
白舒童被猝不及防地问话,略有心虚,抬头才去看月亮,单字一个,应了,“嗯。”
这夜有风,可怎么那么热。
啵的一声。
顾承璟旋开了酒瓶木塞,淡淡白雾从瓶口飘了出来,他倒了酒,其中一杯递给了她。
酒杯轻碰了下。
清脆一声响,他说了,“回家快乐。”
回了邱宁,住在饭店,别人都当她是游子,顾承璟还是第一个同她这么说的人,许是中秋节快到,这种见月思团圆的思绪就浓烈些,白舒童喝了一口酒,生不起他的气了,淡淡而笑。
阳台外是邱宁的夜,县城里没有什么大型的热闹,没有上海北四川路的彻夜不息,也没有南京秦淮河上的婉转小调,更没有云南的迤逦山景风光,一切沉在了陈年老瓮里,只有家常和星月平凡。
洋房的周围也没有什么遮挡物,风缓缓拂脸,一切静谧得,仿佛这世上只剩了他们。
想起这样纠纠缠缠,他们隔了那么久的时间再相见,却彼此不陌生。
轻易地就回到了从前。
白舒童笑了笑,曲了脚在椅子上,喝着酒,脸微靠在了膝盖上说,“军官长,邱宁如果要算热闹,就只有航校旁边的俱乐部偶尔会有舞会,在这里任职,可无聊。没有舞厅,也没有娇俏的舞女,更没有那么多的秦淮歌女和名媛小姐......”
她话还在说着呢。
就被勾了一把椅子腿,咯吱一声,椅子连带她的人,都挪到了顾承璟的身边,两张椅子并了排。
距离都没了。
顾承璟明知故问,“怎么,去英国久了,怀念起南京啦?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留恋那些热闹,秦淮你也就只同我去了两三回吧。”
明明调侃的对象是他。
却说了她。
白舒童皱了皱鼻子,见他扯开话题,就将话题绕回来,报着方才被钳制得动弹不得、还落下方的仇,她点点顾承璟,“我说的是军官长你会怀念,装蒜。”
手是点在大腿边的。
挑衅得被大掌轻易收纳,揉在了掌心里,顺势还被揽了腰,又更近了。
酒杯里的红酒都晃荡了下。
是得这样倚靠,气息近得可闻,如此亲密,才真像了从前。
顾承璟低头笑说,“还不如像方才在书房,说想我好。”
白舒童既来之则安之地坐着。
也随他揽着。
喝完了一杯酒,她把空了的递给他,让他帮着倒。
顾承璟顺手提起她的杯子,放回桌面上,提醒她,“喝慢些,着急什么。”
白舒童靠在他肩边,仰头,秋眸里有月光影,问,“你明天航校不用去了吗?喝慢些,还睡不睡了。”
倒了半杯的酒,顾承璟递回她手边,讪讪回,“让你整瓶都喝完了吗?而且不是明天一早要走,见一眼少一眼,怎么睡。”
白舒童笑着接过酒,凝了他一眼,说,“哦,原来,是你想我了。”
顾承璟是一副未餍足的神情,微微垂眸,没了酒在手,拉着她又近几分,另一张椅子都多余了,被他踢开。他轻带起她就坐到了他腿边,下巴放在她的肩上,从背后抱着说,“能不想吗?多久了。”
多久了。
话问得白舒童心里有回荡。
按着时间倒推,他们住的这栋洋房建成在顾承璟邱宁航校任职令生效前,要从无到有,至少得从他在成都战役的时候,就要有计划。
是好早之前,他就设想好了在这里等她回来。
白舒童转头看了顾承璟一眼,衣服相碰,微微有摩挲声,问,“军官长,你打算在这里定居了吗?”
她想他说不是。
可,
顾承璟抬眸看了她一眼,印证了她的想法,并没有否认,意有所指地应了,“看她。”
白舒童承受着和以前一样还不了的东西,轻轻而说,“如果不留呢?这么好的房子多可惜了。”
顾承璟却也从没有想过这个结果,贴在了她的发边,说,“不会让她走。”
白舒童微微往后撤了撤,问,“所以,你打算说话不算话。”
“你的又算了吗?”
顾承璟一句话将白舒童心敲了下,过往她说的可多了。
-喜欢军官长,要同他一生一世。
-回了南京,要同他坦白所有的一切,无论前路多难,只要给她时间,军官长愿意给她空间,她就能慢慢交代。
-等回了南京,还要带着军官长回邱宁,同青妈妈求亲。
可,到头来,话却是一句都没有算数过,就这么走了,还远走到了南洋,又跨了海,到了英国,一去九年。
这些,她打算忘却的事,是一件也都忘不了。
稍稍离开了顾承璟的怀抱。
白舒童眼里茫茫然地,咬了唇,起伏了呼吸,坦白而说,“我是吴家逃婚的四姨太太,白家不要的女儿,从到南京开始,就谎话连连,怎么算数呢。更到了云南,我......我更成了一个杀人凶手,怎么算。”
剥她一层皮,她不怕。
但是,涉及得又远远不止她一个人。
往事已过,可说起来,还是刮心,更是跨不过九年的鸿沟。
但如今也可以坦坦然地全盘都交代了。
她说,“在云南要回南京那时,孙将军同我说了你没说清楚的处境,他说你即将要回南京接受宪兵的责问,还要上军事法庭被人翻旧帐,外头盯着顾家的人不少,好的话,你无罪出来,坏的话不仅拖你一年半载,还有那些报刊杂志,所有众口......都会雪花片片,会有欲加之辞,一步错了,就会万劫不复。”
也让她,只能是上海白义昌家那干干净净的女儿,白曼露,不能是其他人。
不能去当其中一个推石。
而且事实上,在顾承璟回了南京后,也的确未能当即归队,而是被这些监察的事缠了大半年,更有一些过往包庇下属的事也被有心人挖出来,轮番诘问。
白舒童垂了眸,扯了扯没有笑意的唇,含着当时的无奈,因为事情都造成了,而无法磨平一切伤害,微哑然说,“就这样,我的话在那时要怎么兑现啊......”
是一句都无法兑现。
只能选择退出。
顾承璟听着,心沉,指尖压在了指腹上,这里头有他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
过房爷在安宁州什么时候找过白舒童,讲过那番话。
他不知道。
白舒童明明从红河出来后,肉眼可见地抵抗着吴妈妈,反抗了白家的命令,也答应了他好多事,心也在他那了,可却转眼,短短时间内,她和吴妈妈关系转了好。
是在惶惶不安里,走投无路了。
他也不知道。
顾承璟心疼她,可嘴边凉薄一勾,心里如凉风灌了胸膛,说,“无论外头如何,你就这样擅自做决定,擅自承担,落荒而跑,我在你那又算了什么?你一回也不同我说,也不同我商量,我连你的朋友马先明都不如。”
他一无所知,枕边人,爱的人,独自承受了什么。
有时候,顾承璟都想,是啊,他什么都没帮她解决,是活该自己丢了她。
也活该,她不愿意留下来。
现在,也还在提离开。
顾承璟灌了酒,酒精灼烧肺腑,他重重地放下杯子,看向白舒童,嘴边怆然,也含冰,沉沉而说,“马先明能为你善后,帮你弃尸,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为你杀人。”
指尖触了椅把的凉,话说得白舒童发了抖,倏地抬了眼睫。
“别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