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再加上一场怎么也停不下的大雪。
北疆,危。
从凌晨开始就遭受的突袭,强兵过万,战马奔腾。
巨大的圆木被二十人推着,撞击城门。
千名弓箭手将箭上涂满油,点燃了烈火,展臂射箭,火鸟一样的凶器带着光明和肃杀射杀城墙上一片守卫。
混乱中,杀声震天,黑夜里,看不清是敌是友。
城里出现了叛军,有叛徒策反了监狱里的凶徒。
上街砍行人,抢银子,烧毁房屋,看见漂亮的姑娘夫人便拉到一旁泄.欲,老人孩子被当成残次品,见之挥剑格杀。
那些嘴脸,那些丑恶的,肮脏的嘴脸……
姜芙蕖心魂再次被困进沈惊游的身体里。
被陆枭死命掐过的脖颈在阵痛,睡眠并不安稳。
霍瑾抱着剑站在床边守着她,帷帐里的姜芙蕖的每一次皱眉,都让他呼吸一滞。
又出现了,小姐的噩梦。
残垣断壁,腐臭的黑色烟雾。
大家的哭声……
姜芙蕖站在城门上,与沈惊游共享视觉,瞳眸里燃映着糟糕的火焰。
好痛啊,身上好痛。
她垂眸,那只握着剑的右手不再修长白皙,染满了血和尘。
这只手臂刚才被投石车投过来的石子打中,发麻僵硬,痛的几乎让她从梦里逃脱。
可是,怎么也逃不掉。
根本就逃不掉。
她被困在这具身体里,看他迎敌,流血,一次次濒临绝望。
袖子破损到肘部,身上的薄甲也有十几道剑痕,这身玄色衣衫下,涌动着红色的血。
在暗夜中,在寂静里,这衣衫颜色也能说谎,看不出一点伤。
高高的天空,被烧毁的城墙,城内是叛军,城外是敌袭。
李茂满脸的灰,披头散发,“将军,粮草被烧了,这座小城保不住,我们先退一步,等到了下一个城镇,休整好,再杀回来。”
“将军,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沈惊游抿抿干裂的唇瓣,缓缓转头,看一眼城内绝望的百姓。
有人已经绝望到站在街上任人宰杀。
恐惧绊住了所有希望,沈家军要败了,每一个人的心里全都如此认为,于是抵抗就变成了愚蠢。
躲不过,大家就全死在这,也算作伴。
“叫一百名死士,随我杀出去。”
李茂再劝,却并未劝过,亲自挑选一百名死士,骑着尚且能站立,却大部分受了伤的战马。
沈惊游骑在最前面一匹马上,一路杀了出去。
雪花迷了眼睛,脸颊冷而僵,心脏快的就要跳出来,摩擦的涩疼酸麻快要无力的大腿,满是细小伤口火辣辣地却仍旧执剑的指尖。
源源不断的寒风撕裂着胸膛,跃动着的马和马背上单手勒缰的人,踏过冰冷的即将冻住的河,身影披着月光不停地追逐着那远方高悬的月。
月落在敌人那边。
前面,是一条很可能会死的路。
太快了,太冷了,太疼了,血那么多,涌上来的都是令人憎恶的脸,好臭。
手臂挥剑时几乎每次都用尽全力,挥剑数百次,已经到了极限的肉体。
姜芙蕖困在他身体里的心魂不管怎么抱住身体,怎么捂住眼睛和耳朵,都能听见,看见,感受到。
他被围剿,她被围剿。
他去杀人,她也杀人。
他们骑着他的腰腹用匕首砍杀他,他们匕首上的血珠落在他的琉璃珠里,也溅落进她眼睛里了。
……
好可怕,好害怕,不想这样,这样的日子根本一天也坚持不了!
……
最后那次,天将明,沈惊游身上薄甲被劈碎,他只着湿透了的玄衣,从马上跌落下来,然后极快地在土里挣扎起身,咳出一口血,用尽剩下的力气,捡起地上的箭,挽弓,瞄准,松开手指射出!
“嗖”的一声破空响。
箭没入那骑马奔逃的叛军后颈!
与此同时,太阳涌出云层,光芒落在少年将军身后。
他喘息,在阳光照耀身体时,佝偻着腰跪倒在地。
姜芙蕖的心魂挣脱开他的禁锢,升到半空里,望着他。
那跪着也挺直的背脊,窄瘦的腰腹,那围绕在他周围密密麻麻的死人,他在尸山血海里垂眸,薄唇开合,轻声说着什么。
姜芙蕖飞过去,蹲在他身侧,看不到眼睛,只看到满脸的血汗,潮湿的长睫。
他说——
“就……快回家了……”
……
是他们上辈子真切发生的事。
是她嫁给沈惊游的第一年。
他守卫的北疆边缘小城出现叛徒与番邦敌军里应外合,要攻陷城池,抢占河道。沈惊游腹背受敌,率一百死士追袭叛军百里,杀敌六百,最后射杀首领,用半月时间清理城镇叛徒与敌军残部,重修河道,引入附近百姓入城,赐田,赏钱,重现城镇旧日辉煌,守卫梁国一方国土。
姜芙蕖很难形容她此时的感情。
她陪着他等到了中午,陆小洲带着人找到了脱力晕倒的沈惊游。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很快,等姜芙蕖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在马车里,陪着沈惊游回京城。
他的心情感染了她,她从未想过他能有这么欢快的情感。
冰块除了冷和木讷,是不该有感情的。
沈惊游去了一趟蘅芜苑,去见顾金灵。
“你去北疆前,你媳妇没给你送过信,咱们沈家的女人从不做拖后腿的事。”
“我儿累了吧,快喝口参汤,这次打仗受了重伤,该多补补。”
沈惊游颔首,接过参汤。
那颜色,是忘忧汤!
怎么又是忘忧汤!
不是说就只能喝一次么?再喝也没有用处!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刘嬷嬷贴唇在顾金灵耳边,“大夫说了,虽然再喝不会忘记执念消失记忆,可却让人冷心冷情,重规矩,懂礼数。咱们哥儿这种孩子,若是沉迷女色可还得了!”
沈惊游毫无所觉地喝完了参汤,刚才还能从他身上感觉到的焦灼心情,此时归于平静。
他拱手,“母亲,我军营还有事,明日再来请安。”
顾金灵满意地摇着帕子,“去吧去吧。”
沈惊游踏步出了蘅芜苑,当夜从军营回竹筠苑时,面对妻子委委屈屈地诉说没了孩子,他默然良久。
“都有了孩子,为什么还冒失摔跤。”
说完他心尖的痛楚传遍周身,将姜芙蕖疼的眼眶发红,可他本人表情却很诧异。
半晌后他又道:“待你稳重些,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
“都有了孩子,为什么还冒失摔跤。”
“待你稳重些,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都有了孩子,为什么还冒失摔跤。”
“待你稳重些,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
姜芙蕖捂住耳朵,挣扎着从梦里,从以沈惊游为视角为体验的捆缚里逃出来!
“小姐!”
霍瑾单腿跪在床榻前,满脸担忧。
他好像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浑身的青衫全湿透了。
一张脸惨白的吓人,握剑的指尖发白,浑身还在发抖。
明明是她在做梦。
姜芙蕖木然片刻,抬手抚摸眼睛。
没有眼泪。
上辈子她没了孩子时让阿宝给沈惊游送过信,他没有收到那信。
再回来时,早被浇灌了一身冷血,丝毫体味不到什么叫做失去,也根本意识不到那正在失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姐,做了噩梦要哭出来,你哭就好了。”
霍瑾着急,“不哭的话,会一直做噩梦的,小姐,你哭吧,你哭出来,求求你了小姐。”
姜芙蕖根本不哭。
她只觉得那颗原本给过沈惊游的心死了一次,后来不要他了,这颗心便活了。
现在因着来世灯点亮她的重生路,她有了可以梦到沈惊游前世的能力,知道了碎片般的真相,那颗心却又开始死去。
“我哭不出来。”
姜芙蕖轻声说完,片刻后却弯了弯眼睛,“这种梦我已做过九年,怎么办?我失去为它哭泣的能力了。”
“小姐!我看见李茂了……我刚才看见……”
阿宝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和姜芙蕖截然相反,她已是满脸的泪。
她看见上辈子和小姐坐上了回家的船,碰见了海盗,她临死前的一瞬间,看见李茂挥刀替她报仇,朝着她死去的方向扔了刀崩溃大哭。
他叫阿宝,阿宝,阿宝。
他说,我的阿宝,你怎么那么可怜。
阿宝抹着脸上的泪,姜芙蕖的表情却渐渐平静。
“这里离北疆太近了,我不该待在这里。我要回家,我只想回家,我上辈子一直一直都想回家。”
“我不要待在有沈惊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