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梅骨顺利把自己的新小说签给文君心的编辑时,已是大半年以后的事情。
文君心的编辑:青枣。
现在也是梅骨的编辑了。
青枣在网文圈是出了名的严苛,按照文君心的说法,要入青枣的法眼,作者非得脱层皮不可,不过青枣是个好编辑,能培养大神的好编辑。
签约的过程极尽折磨,但梅骨熬过来了,毕竟之前她已经经受过干妈苏韵大编辑的一轮又一轮改稿。
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作为文学领域的两大流派,各自承载着不同的文化价值和时代意义,在创作自由性、文本载体以及读者互动等方面存在显着差异,但也有其共通性,那就是对好内容的追求。
也许梅骨天生就是来写小说的,她有很好的讲故事的天赋,尽管还是一块璞玉,需要雕琢才能成器,但青枣很愿意当这个匠人。
每一个好的编辑,都是一个好的匠人,有一双善于发现璞玉的眼睛,有一双善于雕琢玉器的手,还有一张会骂人的嘴。
作为一个编辑,青枣的嘴是刻薄的,休想听到“宝贝加油”“你好棒”这样的鼓励性词汇,只有无情的鞭挞。
虽然从未见过青枣的面,只在qq上联系,但隔着电脑屏幕,梅骨都能感受到青枣自电波那端发散过来的寒气。
不过,梅骨会怕吗?
从小到大,她在卫七巧尖酸刻薄的言语中长大,又经历了和陆景升磕磕绊绊的婚姻,母亲和前夫早就磨练了她的抗打击能力,又当了多年村干部,为了拉投资干项目,看了多少白眼,遭遇了多少拒绝和冷言冷语,青枣的严厉对梅骨来说又算什么呢?
不过是,老是过不了稿,扛不住了,伤自尊了,就暗自哭一哭。
王步尧想要安慰她,也是没必要的,因为梅骨知道,写作是她这辈子要一直干的一件事。
气馁是不可能的,打退堂鼓也是不可能的,哭完了,就擦干眼泪继续写。
终于有一天,青枣松口了,签约吧。
梅骨的第一部女频文问世了,在网络上一经发表,就引来读者无数,刚完本就卖出了影视版权。
税后七位数的版权费,热辣滚烫地打到了银行卡里。
错过了年少成名,还可以拼一把大器晚成。
已过而立,不老不少的年纪,却是风华正茂,当立之年,英姿飒爽,才华横溢。
梅骨照镜子时,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生得如此好看:鼻梁高高的,鼻头圆圆的,额头饱满的,下巴婉转的,眼神是如溪流一般的,活泼、灵动、清澈的,笑容是坚定而自信的,嘴角是向上弯起的……
人生如此美妙。
岁月如此娇俏。
再不是那个陷在原生家庭和婚姻泥潭里的可怜虫了。
熬过来了,都熬过来了。
不但熬出头了,还华丽转身了。
事业蒸蒸日上,理想落地开花,还有娇夫傍身……
原来,人生是公平的,老天亏欠你的,只要你不放弃,终有一天会补偿你的。
人生就是一场能量守恒。
梅骨,你好样的!
梅骨在心里对自己说。
手机铃声响起,卫七巧哭唧唧的声音传了过来:“小骨,我迷路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梅骨已经很久没有理会卫七巧了。
梅骨实在太忙了,白天都在为永和村的事务奔波,商务酒店已经平地起高楼,敬老院的项目也在边月等人的协助下顺利推进,金山农耕园即将竣工,各块旅游景区都在招商引资……
还要见缝插针写小说。
一从村委会下班,梅骨就趴在电脑前码字,别说卫七巧了,就连王步尧,都被她冷落了。
况梅骨觉得卫七巧近年的小日子还是不错的,梅学文和苏简简从桥乡回来永和村办厂,平常就吃住在家里,大大改善了卫七巧的饮食。
年轻人是不可能过度节俭,而克扣老母亲的口粮的,何况梅学文和苏简简本就不是刻薄的人。小夫妻俩对卫七巧是非常孝顺的,苏简简更不是小气的人,没少买好米好菜,改善卫七巧的伙食,就是零食水果也是家中常备。
卫七巧又一向偏心儿子儿媳,能和她喜欢的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对于卫七巧来说,定然是一件赏心乐事。
因而,梅骨也不去打扰她。
毕竟如今的梅骨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当卫七巧的受气包,若卫七巧有什么言语冒犯,她少不得针锋相对,徒增卫七巧的苦恼。
就互不打扰吧,省得相看两厌。
卫七巧也有一份自觉,现在的梅骨,不是她可以随意打扰的了。
过去,她心情不爽利,就跑去骂骂梅骨,在陆景升跟前阴阳怪气,离间离间夫妻感情,又或者讥讽讥讽景升爸和景升妈。
只要陆景升和梅骨吵架,她就获得心理平衡,异常开心。
可是现在陆景升和梅骨离婚了,不再是她的女婿,她还有什么理由去骂人家呢?
甚至,卫七巧看陆景升都变得顺眼了。
他们不是亲人,没有血缘关系,在永和村里偶然路遇,卫七巧却能产生一种亲切感。
这亲切感,在陆景升是她女婿时,是绝对没有的。
陆景升不做她的女婿了,反倒有了。
卫七巧也不知道这是原因,总之她不再说陆景升坏话,甚至当陆景升晚上在村里路边茶座上和朋友喝得醺巴烂醉时,她还好心地劝上了:“妞,少喝点,年轻不珍惜身体,老了就知道后悔了。”
她叫他“妞”,陆景升一激灵,醒了。
前丈母娘不再骂人,越来越慈祥了,陆景升不由想到自己与梅骨一起的日子,他的白月光曾经嫁给他,为他洗衣做饭怀孕流产……他得到了他的白月光,却终究留不住。
陆景升难受想哭。
陆景升站起身,把桌上的啤酒易拉罐全部收集到纸箱里,捧给卫七巧:“给你卖钱。”
陆景升都这样了,卫七巧还骂得出口吗?
陆景升不能骂了,王步尧更骂不得。
老王家可不像陆家,卫七巧可以想进就进。
虽然成了亲家,老王书记对卫七巧比从前还要和蔼可亲,但卫七巧对老王家的大门本能地心生畏惧。
卫七巧不知道自己对两任亲家的态度差异,不过是势利眼作祟,卫七巧只知道王步尧是老王书记的儿子,虽然当了她的女婿,也不是她可以随意骂得的。
梅骨嫁给了老王家,成了老王家的儿媳妇,自然也不是她那可以随意打骂的女儿了。
至于儿子儿媳,是她疼都来不及的人了,她更不可能骂他们。
就这样,卫七巧的脾气无声无息地收敛了。
可是她毕竟是个话痨,一天到晚不说闲话就难受的性子,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寂寞?
可是,儿子儿媳不是可以让她随意说闲话的对象,儿子一天到晚在纺织厂里忙活,回来已经累坏了,她怎么可以用闲话烦他呢?
卫七巧倒是试过在苏简简跟前说三道四,村里谁家的媳妇又离婚了,真是活久见了,过去只听村里媳妇喝农药的,现在倒是再没听说谁家媳妇喝农药死了,但是离婚却越来越频繁了。
卫七巧没读过书,说不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绉文,只能说:“真是怎么会这样呢?这些女人怎么这么喜欢换老公呢……”
苏简简何尝不是在纺织厂里忙活了一整天,且还挺着个大肚子,早就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且苏简简的性格和她的名字一样,一切从简,怎么可能去干背后说人是非如此繁复的事情?
“妈,太关注别人,就是把自己家的福气送给别人。”
一句话把卫七巧的嘴巴堵得死死的。
好在,还有个梅香香。
孩子生得多,就是有这点好处。
东家不孝西家孝。
不能不说,梅香香是三个孩子里性格最好的,但卫七巧还是要在心里嫌弃一句:也是三个孩子里最没有本事的。
没本事的孩子才会陪她唠嗑。
卫七巧挺惆怅的,怀着聊胜于无的心态,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在电话里和梅香香说了一嘴。
其实梅香香也挺忙的,乡里的畲族小吃店越做越好,都扩了店面了。
过了饭点,洗洗刷刷完,才有空坐下来歇口气。
打开手机一看,又有亲妈的未接来电。
梅香香只以为是自己太忙了,没听到卫七巧的来电,不知道亲妈打电话也是有技巧的,只给她的手机嘟一声,便立马挂断了,等着梅香香给她回电话。
这样,她就不用花电话费了。
不然,电话粥一煲,就是个把小时,手机费怎么受得了?
等梅香香回电话过来,卫七巧还能倒打一耙说:“香香,你怎么电话回这么慢?我要是有个急病,等你送我去医院早就死了……”
梅香香就笑着说:“坏人活千年,你死不了的,再说了,有学文和简简在你身边呢,哪轮得到我送你去医院?”
梅香香提到苏简简,卫七巧这就打开了话匣子。
不知何时,吐槽村里外人的八卦,卫七巧已经不能满足了,她越来越经常在电话里向梅香香吐槽苏简简:
“简简这人怎么这样呢?”
“简简花钱大手大脚啊。”
“简简不吃剩菜,别说隔夜了,隔顿都要倒掉的。”
“简简把学文吃得太死了……”
“简简以后会不会和学文离婚啊?”
卫七巧吐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梅香香就提醒她:“妈,妈,简简怀着孕呢,你让让她。”
一句话提醒了卫七巧。
“我没有和简简吵架,我对简简好着呢。”
“是的啊,简简人不错的,你以前不是经常在我和姐跟前夸简简吗?说她喊你‘妈,妈’,亲得很,一点儿都不比女儿差……”
梅香香是不是话里有话,梅香香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卫七巧怀疑,但不确定,若是梅骨这样说,卫七巧是笃定梅骨就是在拿话将她的。
梅骨真是个让她头疼的女儿,这个女儿啊,若不抢着儿子前头来投胎就好了,那么她身上那些聪明、那些才气,就都是儿子的了。
村书记会是学文当的,书会是学文写的,钱会是学文赚的。
村里人都说梅骨靠写书赚到大钱了,卫七巧深信不疑,因为梅骨刚出生不久,她爸还没死的时候,就替梅骨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你这个女儿啊,命里带了双重才,一重是才,一重是财。
所以梅骨赚了大钱,肯定是真的,可是梅骨却没拿一分钱来孝敬她。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中用啊。
卫七巧一边心痛,一边心塞,嘱咐梅香香:“我平常跟你说的简简的那些事,你可千万别告诉你姐啊,她会看我笑话的。”
而此刻,站在永和村的十字路口,卫七巧却给梅骨打去了电话,亲自喊梅骨来看笑话:“小骨,小骨啊,我迷路了,我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小骨,小骨啊,你快来救我啊……”
梅骨很快就找到了卫七巧。
她站在台阶上,手里握着电话,双脚颤抖着,脸上老泪纵横,眼神充满畏惧。
卫七巧身后,是“孝文化公园”的高大牌坊,矗立在九十九级台阶之上。
梅骨迎着那牌坊,走上台阶,走向卫七巧。
“我带你去医院。”梅骨搀扶住卫七巧,说道。
卫七巧确诊了:老年痴呆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