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商会足有两三个富乐院大,若不是有人带路,林梦安一定会迷失在里面。
穿过层层连廊,二人最终来到一处偏厅,刚一入座,便有婢女端了茶水奉上,林梦安哪里受过这般待遇,站起身就要回礼,白发老头哈哈大笑道:“你这女娃倒有趣的很。”
林梦安心中忐忑,试探问道:“老爷爷是铁算盘吗?”
白发老头将玉牌放到小丫头身旁的茶桌上,捋着山羊胡点头道:“年轻时确实有这么个外号,好多年没人提了。”
林梦安继续问道:“你能借我们多少铜板?”
铁算盘突然玩心大起,盯着小丫头反问道:“你来借钱,不说个数,倒问我能借多少。”
林梦安拿起桌子上的玉牌,一边看着铁算盘一边试探道:“这玉少说也得当个一两银子吧?”
铁算盘佯装惊讶道:“小丫头,你要把这玉牌当给我?”
林梦安想了想,又将玉牌收起,摇着脑袋说道:“不行,出门时老爷交代了,玉牌要全须全影地带回去。”
铁算盘笑道:“你这小丫头,面上看着憨,实则心里机灵的很,我问你,三少爷近来可好?”
林梦安继续摇头道:“我不认识什么三少爷。”
“就是你家老爷。”铁算盘解释道,“在这里我们是这么称呼他的。”
林梦安恍然大悟道:“老爷一切都好,就是夜里冷,冻得睡不着觉,所以让我来讨些钱买床被子。”
铁算盘掏出一个铁牌交给林梦安,突然一脸严肃道:“傻丫头,记住,你不是来讨钱的,而是来取自家银子的,往后若缺钱,拿着这铁牌来寻我,不必再惊动三少爷。”
离开山西商会时,林梦安有些混混沌沌,她本来是极清醒的,但看到铁算盘递过的银票面额是一百两时,脑袋当即“嗡”的一声,后面便什么都听不清了。
她只记得出门时老头儿要派马车护送,却被自己摆手拒绝。
天色已晚,街上行人愈发稀少,小丫头怀里揣着一张面额百两的银票,有一种踩在云端的虚幻感。她不知道一百两银子有多少,或许能将小院凉亭内的石桌摆满,或许水缸里的小瓢便能轻松装下,这一百两写到银票上,虽只是寥寥数字,却令她感觉有千斤重。
夜幕降临,林梦安浑身紧绷,左右看看,似乎每一个经过自己身边的人都不怀好意,于是加快步伐往家赶去。不知何时,身后似乎多了两个人影,她不敢回头,迈开步子拼命挪动双腿,身后脚步声也愈发紧凑。
姑娘感觉心就要跳出胸口,想着怀里的一百两银票,明白多半是刚出商会便被盯上了,于是不顾一切狂奔起来。
身后两个人影见状大喊一声:“站住!”
林梦安听到了长刀出鞘的声音,脚下一软,跌倒在地,身后二人随即追上。
小丫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捂着脑袋求饶道:“别杀我,别杀我!”
来人面面相觑,看着地上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厉声道:“宵禁了,你在街上乱跑什么!”
林梦安抬头看了看,原来是两名巡城的士兵,擦了擦眼泪支支吾吾道:“我,我……”
士兵厉声问道:“路引呢?”
林梦安摇摇头。
“腰牌呢?”
林梦安继续摇头。
士兵无奈道:“那跟我们回衙门吧!”
小丫头闻言,又放声大哭起来。
两名士兵无奈,正要上前抓起她,忽听远处一道声音传来:“叫你去买床被子,从天亮买到天黑!”
很多年后,当林梦安再次回忆起这一幕,心头仍不免闪过一丝悸动。
她记得那夜月亮很圆,黑衣少年骑着马出现在街口,月光从他身后照到散落的头发上,泛出一抹暖白。
“真好看啊!”姑娘在心里这么说着。
马蹄疙瘩疙瘩踩在地上,声音越来越响。
许经年向士兵丢出一块腰牌道:“腾骧右卫许云安。”
两名士兵对视一眼,将腰牌还给许经年转身离去。
月光如水,倾洒在地上。
小婢女趴在地上,一抬头便看到马上少年紧皱的眉头,又连忙将头低下。
“还不上马。”少年冷冷的声音传来。
姑娘这才从地上爬起,又低着头继续往马上爬去,可上马并不容易,撅着屁股爬了三次,连马都有些不耐烦地喷出一口热气。
夜里天寒地冻,少年看着小婢女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一把抓住对方后腰,丢到马上扬长而去。
长公主在腊八节这天回京,銮驾直入皇宫,并未在城中逗留。有人说她输给了德王,悻悻而归,因此一路闷闷不乐;有人说太子染了极重的风寒,她顾不得游山玩水,昼夜兼程回到东宫。总之,这位一向运筹帷幄端庄大方的公主风尘仆仆赶回京城,一头钻进皇宫便再也没了消息。
甲辰小队回营后,指挥使裴子建将俞百鸣召到房中,详细问了一路发生的事情,听完后沉默良久,若有所思。
许经年依旧去四卫营当值,一切如常,只是同僚的态度发生了些微妙变化。
青州的消息早已传回京城,众人皆知他傍上了长公主这棵大树,同时也将曹吉祥和万良辰得罪的彻彻底底,于是有人巴结,有人畏惧,更多的则是远远看戏。
腊八节过后没几天,这日许经年正在校场演训,忽见乐三元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人未到声先至:“不好了,有人御前弹劾十一在青州滥施私刑,如今宫里来了人,要拿他去圣前问话。”
众人大惊,纷纷看向许经年。
来不及反应,裴子建已经领着两个太监从校场外走了进来,指着许经年说道:“他就是许云安。”
两个太监一高一矮,矮胖太监冷哼一声,举起手中镣铐作势上前。
裴子建一把拉住铁链说道:“公公,如今许云安尚未定罪,上镣铐怕有不妥。”
高一些的太监斜眼看了看裴子建,用尖细的声音回道:“不上镣铐,若他跑了,谁来承担?”
裴子建躬身行礼道:“腾骧右卫指挥使裴子建愿作担保。”
高瘦太监不悦道:“今日之事,咱家一定完完整整地禀报曹公公。”
裴子建保持躬身姿势,伸出左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道:“有劳公公。”
两名太监带着许经年离开,校场内“轰”地一声炸开了锅,众禁军议论纷纷。
乾清宫位于内廷,是朱祁镇的寝宫,也是处理日常政务之处。
许经年被两个太监半押半送领进紫禁城,入了内廷没多久,忽见一座宏伟宫殿横在不远处。
那宫殿以汉白玉石为台基,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檐角置脊兽九个,檐下上层单翘双昂七踩斗栱,下层单翘单昂五踩斗栱,饰金龙和玺彩画,三交六菱花隔扇门窗,宫殿前露台两侧有两座石台,石台上各设一座鎏金铜亭,蔚为壮观。
三人来到一处偏殿,两名太监嘱咐“在此听宣”后便悄然离去,许经年左右看了看,发现偌大的房屋内只剩自己一人,索性找了个位子坐下。
从陶德兴交代抢劫灾银是皇帝一手安排时起,他便明白曹吉祥已是强弩之末,宦官失了圣宠,犹如鱼儿离开了水,蹦跶的越欢,死的越快,因此他并不害怕,况且以自己的武功,就算皇帝要治罪,逃离紫禁城轻而易举,只是如此一来,又要亡命天涯,还得赶回文礼胡同将小婢女带走,实在麻烦。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门外有太监的尖细声音响起:“宣腾骧右卫禁军许云安觐见。”
许经年连忙开门,见来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忙躬身行礼道:“有劳公公。”
小太监也不搭话,转身迈着小碎步向连廊走去,许经年忙跟上去。
若把紫禁城比作大明的心脏,乾清宫便是心脏中的心脏,饶是许经年再有把握,也忍不住紧张起来,这一紧张,便不由自主的学着小太监的样子躬身迈起了小碎步,两人一前一后动作一致,颇为滑稽。
穿过一片假山,见四下无人,小太监忽然放缓脚步低声道:“许大人,待会圣前对峙,只管大胆辩驳,不必害怕。”
许经年正神游太虚,险些一头栽在小太监后腰上,左右看看无人经过,这才尴尬问道:“敢问公公是谁的意思?”
小太监依然不答,继续迈着小碎步快速向正殿走去。
天顺四年腊月十三,许经年第一次踏进乾清宫,这个代表着大明最核心权力的地方,充斥着透骨的冰冷,让他不由想起一句词来——高处不胜寒。
龙椅之上,朱祁镇静静坐着。
他与太祖皇帝长得极像,方脸大耳,浓眉大眼,嘴巴略小,年轻时满脸阴鸷,经历大起大落后和善了许多,在人前几乎从不露杀气,只有身边人才知道他心里的戾气比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经年跪在地上,感受到了这天下最重的东西——皇权,他想起师父的话:“人心是万人敌之术,是手中剑,是云中雷,是击碎万物之原力。”
“你就是许云安?”这是朱祁镇对少年说的第一句话。
许经年喉咙有些发干,咽了咽口水回道:“卑职腾骧右卫许云安敬请圣安。”
大殿内一片寂静,许经年用眼角余光扫视四周,发现只站了寥寥数人,左侧一个身穿大襟宽袖蟒袍的男人正恶狠狠盯着自己,想来便是曹吉祥。
朱祁镇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曹公公弹劾你在青州滥用私刑,你如何解释?”
许经年想到来时小太监说的话,不知是不是圣意,正在犹豫之际,忽听朱祁镇继续说道:“起身回话。”
朝堂之上讲究点到即止,一个哈欠、一声叹息都暗含深意,皇帝不会无缘无故令一个小禁军殿前起身,可若是这么做了,那便一定有其独特缘由。
许经年多了几分把握,腰杆也硬了些,对龙椅上的朱祁镇行礼问道:“卑职万死,敢问哪位是曹公公?”
不等皇帝回话,一旁的蟒袍男人果然抢先答道:“咱家便是曹吉祥。”
许经年侧身面向曹吉祥,先躬身行礼,然后问道:“曹公公说我在青州滥用私刑 ,敢问用的什么刑?苦主是谁?”
曹吉祥冷哼一声,并不作答,转身对朱祁镇说道:“禀万岁,昭武伯曹钦官居都督同知,许云安先以竹筷插其咽喉,后竟丧心病狂对其挥剑破颈,实乃以下犯上滥用私刑,所行种种,皆有当日大牢内锦衣卫作证。”
话音刚落,许经年大喊一声“冤枉”扑倒在地,满殿哗然。
天顺一朝,堂中肱骨多是经历了几番浮沉的老狐狸,乾清宫议事即便再针锋相对,面上的仪态风骨也要过得去,许经年这般呼喊,如同村妇撒泼,显得与这庄严威武的大殿格格不入。
“你倒说说,曹公公如何冤枉你了?”朱祁镇开口说道,语气明显缓和了些。
许经年躬身伏地道:“回陛下,卑职审问曹都督,奉的是长公主之命,莫说他已是阶下之囚,即便未曾获罪,难道大得过皇家威严?陈家沟外,锦衣卫寸箭未放,丢盔弃甲遁走,若在战场上便是逃兵,如此行径,竟有脸面在青州大牢内胡吃海喝,甚至当众对长公主不敬,卑职世受圣恩,岂能见皇室蒙尘而坐视不理!”
曹吉祥大怒,脸红耳赤骂道:“你胡说,竖子岂敢圣前欺君!”
许经年依旧跪在地上,扭过头看了看曹吉祥,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奸笑,随即低头向龙椅上的朱祁镇回道:“禀陛下,卑职所说桩桩件件,有原备倭都司登州营把总祁山、青州知府孟秋豪和府衙大牢牢头为证,证词在此。”
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摞文书。
“呈上来。”朱祁镇幽幽道。
小太监接了证词,转身回到龙椅旁交给朱祁镇。
自曹钦在青州受辱,曹吉祥一口气憋了足足半月,只等长公主回京,便要参许经年一本。
他原以为小禁军是一介武夫,笨嘴拙舌可以随意拿捏,谁料对方连供词都准备好了,早知就不将此事捅到圣前,私下暗戳戳使些绊子,如今事情放到明面上反而不好办了。
朱祁镇默默看完证词,又将文书收起,这才看着曹吉祥似笑非笑道:“曹公公,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是好?”
曹吉祥此刻犹如吃了苍蝇一般恶心,想要就此罢休,心中又咽不下这口恶气,只好继续嘴硬:“陛下,许云安在青州行为不端,狎妓冶游,气焰嚣张,置皇室颜面于不顾,甚至逼迫万国舅当众向其相好秋蝉低头,论罪当诛!”
不等朱祁镇开口,许经年忙回道:“曹公公耳目果然遍布天下,连消息都比圣上灵通些。只是青州人人皆知秋蝉与一青衫书生相好,怎么平白把万国舅与她的恩怨算到我头上。”
曹吉祥怒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