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越来越近,紫禁城中挂满红灯笼和彩绸,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朱祁镇夜不能寐,独自坐在乾清宫内发呆。
这位饱经风霜的帝王少年即位,意气风发,宠信宦官,兵败被俘,回京后又遭弟弟软禁,隐忍七年最终重回巅峰,人生起伏可谓精彩万分。
过了春节,他即将迎来再登帝位的第五个年头,只是近来日子过得并不顺畅。
太子生了天花,封禁东宫的圣旨是自己亲手所书。
对于这个皇位继承人,他大体是满意的,可即便满意,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帝王之术,谓之制衡,不能一家独大,否则便会成为威胁。
十四岁的娃娃心机尚浅,可紧紧吸附在他身边的朝臣都是老狐狸,一朝得势,便会掀起滔天巨浪,德王的存在便是为了制衡,最好两人旗鼓相当,自己坐山观虎。
因此他不能太偏袒,即便是太子,也要依祖制封禁,更何况天花这种东西,不仅能传染,还能扰乱人心。
可毕竟是亲生骨血,又是这些年的心血寄托,若真有不测,悲痛尚且不说,东宫之位必定引发众皇子疯狂争夺,又要陷入一片动荡。
进退维谷,搅得朱祁镇彻夜难眠,抬眼看看外面,月色正浓,于是起身走出大殿。
深冬寒气迎面扑来,令他立时清醒了许多,连廊内,几名锦衣卫大汉将军静静站着,外面,雪从半空簌簌落下,远处,一根枯枝承受不住积雪的覆压,猝然崩断掉落在雪地上 。
巡夜的禁军列队而过,佩刀撞击在铁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声音既让他讨厌又令他心安。
被囚在瓦剌大营时,他常从噩梦中惊醒,窗外的兵刃声寒心彻骨。
也先在勒索朝廷,大笔大笔的白银从京城运往黑河,他像是一张护身符,从黑河被裹挟到紫荆关,车马颠簸,一路所闻俱是“叮叮当当”的声音。
越过紫荆关便至京城,他看到了希望,城墙上俱是熟悉的面孔,领头的是那位名冠天下的忠臣,是父皇留下的肱骨,再往前几十丈,自己就不再是俘虏,而是君王。
面城而立,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在心里呐喊:“于谦啊于谦,放他们进去,左右不过牺牲些百姓银钱,只要朕还在,朝廷亡不了。”
可城墙上只传来那位名臣冷冷的声音:“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
喊杀声冲天而起,兵甲刀箭的尖锐撞击声吵得他耳朵疼,眼前画面渐渐模糊,最终陷入一片血红之中。
也先大败,悻悻而归,虽依旧以天子之礼相待,但军中已有人提出杀敌祭旗的想法。他战战兢兢,整日如丧家之犬。
后来,听说弟弟被拥立为新君,彻底绝望。
他了解皇位对人的诱惑,如同了解自己的弟弟一般,坐上了那把龙椅,没人会心甘情愿下来,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将天下握在手中的滋味,尝过一次便会上瘾。
从那以后,重回京城,幽禁南宫,每每听到刀兵声,不免一阵胆寒,即便如今重登帝位,依旧对这声音难以释怀。
今夜寒气极重,与塞外相差无几,朱祁镇从回忆中缓过神,突然开口问道:“是谁在当值?”
为首的禁军忙出列跪地回道:“四卫营腾骧右卫镇抚使许云安恭请万岁圣安。”
朱祁镇点头道:“是与曹吉祥殿前对峙的小禁军?”
许经年忙回道:“启禀陛下,正是卑职。”
朱祁镇似乎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疑惑道:“昨夜似乎也是你当值?”
许经年心头一震,暗想果然与自己预料的一样,这皇帝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心细如发,连禁军的值守都格外留意,于是如实答道:“卑职已在宫中连值三日,只为见圣上一面。”
朱祁镇好奇问道:“你要见朕,所为何事?”
许经年趴在地上,低头大声道:“臣家中有一祖传秘方,对天花有奇效,愿入东宫一试。”
朱祁镇冷冷问道:“你怎知东宫之事?”
许经年答道:“几日前当值偶然听得。”
朱祁镇勃然大怒:“扰乱禁军值守次序,当罚;阴窥天家私事,当诛;驾前献媚,亦当诛。数数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
世上聪明人很多,可偏有人喜欢将其他人都当作傻子,往往弄巧成拙。朱祁镇年轻时宠信宦官王振,每日浸淫在阿谀奉承之中,以致险些客死他乡,如今上了年纪,反倒喜欢听实话。
许经年抓住这点,干脆如实交代,给皇帝留下个忠厚可靠的印象,如今见龙颜虽怒,言语之中却并无杀意,于是忙磕头认罪道:“卑职罪该万死。”
朱祁镇低声道:“上次用白纸诓骗朕时可机灵的很,如今倒装作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
许经年不敢抬头,听他声音缓和了些,大着胆子回道:“卑职并无诓骗,曹钦罪责罄竹难书,绝非一纸供词能言尽,只好以白纸代替。”
“巧言令色!”朱祁镇嘴上骂着,头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点了点。
许经年忙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应道:“卑职万死!”
朱祁镇叹了口气道:“回去将药材医方备好,明日会有人领你入东宫。若能救太子算功过相抵;若医不好,便留在东宫陪葬。”
君心深似海,许经年并不意外,伏身谢恩,领了旨意,卸甲归家。
云出月匿,皇宫内冷冷清清,长公主的车驾静静停在一棵白皮松树下。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马蹄偶尔踩踏地面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许经年远远看到车上挂着的冲渊剑,见四下无人,便躬身钻入车厢内。
长公主穿着粉色对襟小袄,绝美的脸蛋未施粉黛,头发自然散落在双肩,像极了寻常百姓家的姑娘,见到许经年,嫣然一笑,半是甜蜜半带忧愁。
少年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长公主,正在呆愣之际,却听对方娇嗔道:“傻子,发什么呆。”
许经年咽了咽口水,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摁下,低声问道:“大半夜在此作甚?”
长公主笑道:“想你了呗。”
许经年心虚地挑起车窗布帘,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宫内人多眼杂。”
他在宫中行事素来谨慎,得罪了曹吉祥后更是处处小心,生怕一不留神被太监们抓住了把柄。
长公主嫣然一笑:“平日欺负我时胆子倒是大的很,如今怎么小心翼翼起来了!”
许经年挠挠头道:“大内不比外面,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长公主笑道:“放心,暗处都是我的人,外人进不来。”
许经年长舒一口气,一边将佩刀放下一边问道:“找我究竟何事?”
长公主担忧道:“事到如今,谁也不知东宫内形势如何,我忧心太子,可又不舍你去冒险,思来想去还是来见你一面。”
许经年道:“看你平日深居简出,消息倒灵通的很,我才向陛下讨了差事你就知道了。”
长公主拢了拢头发道:“天花不同于寻常瘟病,若没有十足把握,不要轻易冒险,我去同父皇求情,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许经年道:“不必担忧,若连小小天花都奈何不得,我这十年本事算白学了。此疾确实凶险,但并非无药可解,东晋时《肘后备急方》便曾有“煮葵菜,以蒜童啖之”的法子,太清宫中医书成堆,都是师父游历四方寻来的奇方秘术,只要太子还活着,我便将他全须全影地交还给你。”
云过月出,一轮玉盘高挂树梢,树下是孤零零的马车,车厢内,少年姑娘相拥而坐,春光无限。
快马赶回文礼胡同已是下半夜,许经年不想惊动林梦安,跃上墙头悄悄钻进卧房,找出事先备好的银针、葵菜、蒜等物件,用包袱兜住,一转身,便看到小丫鬟怯生生地站在门外。
许经年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道:“何时醒的?”
小丫鬟如实回答:“你跃上墙头时。”
夜里独处的女人比男人敏锐百倍,靠的是感觉而不是耳朵,许经年不懂这点,只是心头一惊,暗道自己轻功绝世,在皇宫内锦衣夜行从未失手,却被这小丫头轻易发现,难不成是练了什么神功。
正如此想着,忽见小丫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瞪着一双眼睛乞求道:“老爷若是逃命,一定要带上奴婢,哪怕讨饭也行。”
许经年被这没由来的忠心搞得一头雾水,低头看了看腋下包袱,恍然大悟,板着脸没好气道:“你可闭嘴吧,大半夜不睡觉发疯病咒老爷!”
小丫鬟委屈道:“皇宫内当值还能半夜溜出来?我想老爷一定得罪了天子,要收拾细软跑路去了。”
许经年走出卧房,顺手将门关上,双手推着小丫鬟后背安慰道:“银票都在你床底下,若要逃命,一定带上你。”
小丫鬟大惊道:“我藏得极严实,老爷怎么会知道?”
许经年自知说漏了嘴,加快步伐将她推回房间,留下一句“老爷出门去办一项秘密差事,少则三五日,多则半月”便仓皇逃走。
东宫的说法由来已久,若追溯源头,大概最早出现在《诗·卫风·硕人》一文,载曰:东宫之妹,邢侯之姨。
此后,作为一国未来权力的象征,便成为历朝历代皇子们竞相追逐的目标,也是朝臣心之向往所在。
可如今,这里却成为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天花的恐怖根植人心深处,谁都不愿跟这恶疾扯上关系。
带路的是个年轻太监,许经年见他几次斜眼偷瞄自己,便笑着问道:“公公大可直观在下”。
小太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敬佩这年轻禁军的胆识,却并不相信他的本事,天花是要人命的东西,能挨过去的少之又少,在将死之人面前,即便尴尬,也并不难为情。
感受到许经年的灼灼目光,小太监挠了挠头说道:“小的是个愚笨之人,若有得罪的地方,还望大人莫怪。”
许经年笑道:“这话倒像是给仇家上坟时说的。”
小太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继续带路。
许经年追问道:“公公如何称呼?”
“六点。”
“好怪的名字。”许经年叹道。
六点太监边走边解释道:“小的十岁入宫,无名无姓,因跟随的老太监极爱掷骰子,所以给取了个‘六点’的名号。”
许经年笑道:“随意了些,但多少也算是个好盼头。”
六点太监随口道:“宫墙之内,最不缺的便是盼头,多少贵妃娘娘没日没夜礼佛要盼头呢!有时小的倒好奇佛祖有多少耳朵,能听得尽这天下的盼头。”
许经年觉得这小太监有些过于交浅言深了,转念一想,许是在宫里压抑的太久,如今在自己这个“将死之人”面前难得卸下伪装,于是打趣道:“六点公公的盼头在哪里?”
小太监摇了摇头,叹口气回道:“净身入宫已属不孝,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家中老母和兄长,只盼家人安康喜乐。”
说话间已来到东宫门外,两人在十丈外的地方停下脚步,六点指着前方说道:“许大人,那里便是东宫了。”
许经年放眼望去,朱红色的大门上钉满木板,将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院墙高耸,墙头插满密密麻麻的倒刺铁钉,就连院墙下的狗洞都被铁栅小门封死,痛苦的呻吟声不时从院内传来。
六点侧目问道:“许大人可有家眷?若有话捎带,咱家愿效劳。”
许经年摆摆手道:“多谢公公好意,在下尚未成家。”
六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指着铁栅门上明晃晃的铜锁说道:“如此也好,宫门已封,只好委屈大人从狗洞进入。”
许经年并未伸手接钥匙,只向前走了几步,转头对六点笑道:“公公,倘若我大难不死,得空一定替你看看老母。”
小太监一愣,再回过神来时便看到少年飘然腾空,越过高墙飞入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