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刘应箕将钟裕给软禁了起来,却也只是不叫他管事,不使他离开行辕范围,而不敢在衣食等方面慢待了他,毕竟他也是钟家子弟,又有钦差身份,尽量还是不太过得罪为好。
但即便如此,钟裕的整个人却还是显得比之前要憔悴了许多。这种任人摆布,却全无半点反抗的生活,让他这些日子里总是提不起一点精神来,有时几天里都没兴趣走出自己的卧室。
其实在他的内心里,钟裕早已打定了主意,一俟回到京城,自己就会上疏乞骸骨。经过这次之事后,他已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没有勇气真正做到大公无私的,既如此,那还留恋于眼前的这个官位做什么?至于自己卸任后会给家族带来什么后果,他就根本不作考虑了。
而这两日里,钟裕那如死灰般的心却又多了几分别样的心情,既感欣慰,又有些忐忑难安,因为他已从钟遥的口中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杨震居然活着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对几大世家都极其不利的证据,并找上了他们。
本以为杨震必死的他,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只觉一阵雀跃。说实在的,之前他那恹恹的心情,有不小一部分也是因为觉着杨震之死自己得负上责任所致,而且在被他以命相救后,自己还不能为他主持公道,这让钟裕很有种无力的感觉。现在得知其未死,对钟裕来说自然是莫大的鼓舞。
但同时,更因为觉着自己愧对杨震,而心下茫然。尤其是当钟遥想请他在杨震面前说话,使其不再用手上的证据要挟几大世家时,钟裕更是有些难以接受。但最终,他还是点头应承了下来,至于他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却不是钟遥他们所能得知了。
因为约好了今日杨震会到来,钟裕的心情从一早开始就格外紧张。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开门出去看看,但最终却还是忍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自己一直被人盯着,若是叫那些家伙瞧出了端倪,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但一上午过去,却未见杨震到来,这让钟裕既有些失望,又感到一丝放松:“莫非当中出了什么变故,他来不了了吗?”
正当他不知是喜是忧的当口,房门就被人敲响了。听着这个规律的敲门声,钟裕知道是每日送饭食来的仆役到了,便把神色一敛,道了一声进来。同时,他还随手拿起了一本书反看起来,以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门被人打开,跟平常完全一样,来了两个粗衣汉子,将两个大食盒放在了桌子上——虽然他的胃口一直不好,但刘应箕在这点上还是很不错的,每餐都会让人送来丰盛的食物,只是多半却是浪费。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两人在搁下食盒后并没有立刻就走,反而来到了他的跟前。正低头看着书的钟裕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来,刚要问一句他们想做什么,可那有些不耐烦的话却被卡在了喉咙之中,因为他见到了自己一直想见,又不敢再见的人——杨震!
杨震一副仆役的装束,此刻正微笑地看着钟裕。见他一脸茫然地盯着自己,心下也是颇有些感慨的,虽然只是几月时间,但两人却各自经历了太多变故,或许再难回到之前般的互相信任中去了吧:“钟大人别来无恙乎?”
“你果然没事,真是老天有眼哪……”直到看到杨震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说话,钟裕才算是彻底相信之前的说法,心里只觉一阵狂喜:“你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哪……”
看出对方那关切之意,杨震心里也颇有些感动:“托大人的福,总算没被那些家伙害死。显然是老天也不希望我就这么白白死去,所以让我回来报之前的仇了!”
“咳咳……”与他一道进来,也是一身仆役打扮的钟遥听杨震这么说来,便忍不住干咳了两下,随即给钟裕打了个眼色:“我们时间有限,你们长话短说吧,我在外面照应着。”说着又深深地看了钟裕一眼,这才出去,并把门给合上了。
钟裕这才想起之前家里人跟自己说的话,脸上的喜色顿时一消,露出了一丝苦笑来:“杨千户果然非一般人可比,实在叫我大感欣慰哪。”
杨震见他神色一变,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只得回以一个淡淡的苦笑,随即道:“他们说是钟大人想要见我,故而今日才乔装混进来。不知大人找我所为何事哪?”说话间,他一双眼就带着一丝异样地瞥着对方。
听他这么一说,钟裕明显有些愕然,但随即就明白过来,那是他们的借口而已。不过这都不重要,至少今日自己是见到杨震安然了,这便已足够。在略一沉吟后,钟裕才开口,只是却没有回答杨震的问题:“你真找到了能指控刘应箕和几大世家通敌走私等各项罪名的实证了吗?”
见他一上来就直奔这个话题,杨震的目光便是一冷:“莫非他真要劝我罢手?”心下起了猜疑,语气也就跟着转淡了不少:“正是,我拿到的乃是人证,之前带人袭击咱们的脑毛大,以及李家派去草原联络的重要人员都被我拿住了。”
“竟有此事?杨千户果然本事了得……”钟裕赞叹了一声,但随即又皱起眉来:“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来大同呢?直接将他们带回京城指控刘应箕和几大世家便是,何必多此一举?难道你想从中获取什么好处不成?”
“这个我有自己的打算。”因为对钟裕没有了之前般的信任,所以杨震也不好直言自己怕这些还不足以治那些人的罪,只是含糊地道。
但钟裕到底也是官场里的人物,又出身世家,在一开始的迷糊后,很快就想到了其中的原因所在:“你果然与一般武人不同,心思可比他们要缜密得多了。确实,单靠这些证据,想要把几大在山西根深叶茂的家族拔除是极其困难的,所以你才选择以此为把柄要挟他们。”
杨震静静地听着他的分析,脸上不见半点情绪波动。但心里却在飞快地猜测着钟裕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他是站在自家那边的,还是自己这边,又或是中立两不相帮呢?
似乎是看出了杨震的心思,钟裕脸上又现出了一丝苦笑:“你觉着我要见你就是想替我钟家向你求情,请你高抬贵手吧?”见杨震一副默认的模样,他苦笑的表情就更浓了几分:“但我想说的是,你猜中的只是他们的心思,却不是我的。不错,他们确实有利用我来让你改变主意的意思,但我却并不想这么做。无论是李家、柳家,还是我们钟家,为了自身利益都做了太多违反国法纲纪之事,也该让他们付出些代价了。而他们之前的所为又实在太过恶劣,所以你如今反攻倒算,也理所应当。”
“啊?”这下,杨震还真有些吃惊了,在他想来,即便钟裕再是大公无私,也会以家族为念。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失算了,钟裕竟真个没有为自己的家族说话,反而站在了自己这边。
“你觉着很奇怪吗?其实我自己也觉着奇怪,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是良知之学为我指明的道路吧。不过我毕竟不是圣贤,也没有阳明先生的豁达,所以若让我亲手对付自己的家族我还做不到,但我却也不会为虎作伥!”钟裕所谓的良知之学,正是前朝一代贤人王阳明所创的心学,他在京城多有涉猎,现在早已成了一个坚定的心学拥护者,所以才会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站定位置。
杨震可不知道他说的这些到底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心中的感动:“大人……你实在是叫我钦佩哪……”
“钦佩吗?我却很瞧不起自己哪。当日你冒死救我脱险,可最终我却未能把你所嘱托的事情办成,反而将那封信交了出去。若非你吉人天相,又捉来了那些人证,只怕他们又要逍遥法外了。我这个钦差真是没用,既难对朝廷尽忠,又无法对你尽义,对我钟家的父祖,我又不能尽孝,实在是无颜见人哪。”说这话时,钟裕的脸上尽是惭愧无奈之色,甚至还带着一丝茫然。
杨震这才明白他心里有多苦,一时也不觉有些内疚起来,自己不该猜疑钟裕的。他为人正直,只是身份所限,才不得不有所妥协让步而已。但在一些大是大非面前,他依然能站在正义的一方,这已是天下人中少有的君子之风了。
“你想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勿以我为念。去吧……”钟裕再次深深地看了杨震一眼,挥了挥手。
杨震先是一愣,随即便弯腰冲着钟裕深深施了一礼:“我明白,我不会让大人失望的,大人还请保重。”说着,便转身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屋内的钟裕脸上的肌肉却一阵耸动:“对不起,我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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