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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文·阿什福德跟他爹一点儿都不像。他不贪心,不傲慢,脾气不坏,也不招人讨厌。可他虽说没什么特别的缺点,优点却也不明显。在韦茅斯的游艺会上,在巴斯富贵人家的客厅里,常能听到认识他的时髦人士赞他是“天下最有魅力的男士”。然而,他们说这话,也只是表示他谈吐还算合宜,舞跳得还过得去,打猎、赌钱也刚好达到一位绅士应有的频率。论模样,埃文个头相当高,身材大家都说好。有人觉得他长得帅,可这绝不代表所有人的意见。他的相貌有两个缺陷:一是鼻子太长,二是脸上总带着一副嘲讽的神情。还有,他头发带着点儿红色——谁都知道,红头发的人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帅。

他爹死的时候,他一门心思都在计划如何追求一位年轻姑娘。出事的当天,他刚从什鲁斯伯里回来,仆人一报丧,他立马想到丧事对他求婚可会有什么影响。如今是更容易让她答应了呢,还是更难了?

其实,他二人结婚,本应是天下最容易办成的事了。两边的朋友都十分看好这门婚事;女方的哥哥——也是她唯一的亲人——恨不得比埃文本人还急。劳伦斯·阿什福德当初确曾以女方家境贫寒为由,对婚事百般阻挠,不过他既然已经把自己给冻死了,也就等于放弃了阻挠的权利。

埃文追求这位小姐,也是众所周知的事了,过了个把月,周围人都热切期盼二人订婚之日,却迟迟不能如愿。倒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他——埃文坚信,她是喜欢他的,只是有时候,他感觉她似乎单纯是为了同他吵架才喜欢上他的。他实在不明白其中缘由。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按她的要求洗心革面:玩牌、赌博渐渐地都停了,酒如今也不怎么喝了——一天基本不超过一瓶。他跟她说过,只要她高兴,他并不介意多去几趟教堂,一礼拜一次——两次也没问题,只要她愿意。可她却让他凭自己的良心做判断,说这种事情不是别人能够决定得了的。他知道巴斯、布莱顿、韦茅斯、乔丁汉这等地方自己去得那么频繁,她不高兴,于是劝她不必担心这些地方的女人——她们自有魅力,可他并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而她却说她担心的不是这回事——她从来也没担心过这些,她只希望他能找点儿正经事做。她这不是说教——她自己比谁都喜欢度假,可若是假期没有尽头——这难道就是他的追求吗?这难道真让他快乐吗?

他听她的劝。于是,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接连不断地设计出一套又一套的方案,想做这种职业,或是想搞那种研究。这些方案本身是非常好的。他曾想过出钱扶助落魄的诗人;他曾想过要攻读法律、到莱姆里吉斯的海滩上搜寻化石、学习锻铁;找过去的一位熟人打听农业新技术、研究神学,并要把一本工程方面的专着读完——这本 书写得相当吸引人,他确定曾在两三年前把它放在他爹书房紧里面一张小桌上了。这些计划一经实施,种种困难才显现。落魄的诗歌天才比他想象中难觅;(1)法律专着十分枯燥;懂农业技术的那位朋友叫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打算前往莱姆里吉斯,天却下起了大雨。

事情就这么一样一样搁下了,他对那位年轻姑娘说他真希望几年前自己参军就好了。没有什么比当一名海军更适合他的!可当时他爹说什么都不答应,结果他一晃都二十八了,如今再想当海军,已经太迟了。

这位出奇爱找事儿的年轻姑娘名叫阿拉贝拉·伍德霍普,她父亲生前是克兰伯里(2)一地圣瑞信教堂的助理牧师。劳伦斯·阿什福德死的时候,阿拉贝拉正在格洛斯特郡一个村子里走访朋友,并多待了些时日。她哥哥就在这个村做助理牧师。葬礼当天一早,埃文便接到了她的吊唁。信上说了一切该说的话——对其丧父深表同情,然而考虑到老阿什福德父亲当得并不称职,目前也不必太悲痛。然而除了这些,她字里行间体现出更深的意味。她是关心他的。她只恨自己身在他乡,关键时刻剩他孤身一人,没个朋友安慰。

埃文于是立马做好了打算——对他而言,比目前更有利的形势怕是再难找了。她此刻一定满心焦虑、对他满怀同情,这情绪以后不会再有;而他如今恐怕也是这辈子最富的时候。(她说她不在乎他有多少钱,而他总不相信她真有那么不在乎。)他觉得在葬礼之后应适当隔一段时日再求婚——三天大概总可以了。于是,第四天一早,他便吩咐仆人替他收拾好行装、备好马匹,直奔格洛斯特而去了。

他带上了家里那位新男仆做随从。他之前跟这位男仆长谈一场,发现这人挺有干劲,也颇有些见识和能力。能被挑中,这位男仆自是十分高兴(虽然虚荣心告诉他,入选是自然而然的)。既然我们的新男仆如今已经越过了事业的巅峰,走出传奇,踏入凡间,方便起见,我们不如像对待普通人一样,给他个名号——唤他杰里米·约翰斯。

第一天赶路,他们经历的无非是旅人惯会遇到的小磨难:有个人莫名其妙地放狗出来冲他们狂吠,于是吵了一架;埃文的马突然表现出发病的征兆,一度引起恐慌,经详查,发现只是装样。第二天上午,他二人走到一片风光秀丽的所在——四周是冬日的树林、起伏缓和的群山,还有一片片看上去富饶多产、划分齐整的农田。此时的杰里米·约翰斯正酝酿着气场——少爷新近继承了大片土地,自己作为贴身仆人,还不得练练端多大的架子才合称。而埃文心里装的,则是伍德霍普小姐。

如今终于要见到她了,他却开始担心她是否会接受他。她若在她哥哥身边,埃文还能感到欣慰——亲爱的亨利一力赞成这门亲事,没少劝他妹妹。而至于她住的朋友家,埃文就不那么放心了。那家两口子,先生是一位神职人员。他不认识这位先生,可他自己年纪轻轻、手头阔绰,又任性惯了,像他这样的人对神职人员自然不会信任——谁知道这家人成天向她灌输什么高风亮节、什么无谓的自我牺牲精神呢?

日头低低挂在天上,地上影子拖得好长。树枝上、洼地里,尚未消融的冰霜闪着光。见有人在田里耕作,他想起自家的佃农,这些人总是伍小姐关心的对象。想象中一段对话在他脑中浮现:“家里的佃户,你打算怎么办?”她会问。——“打算怎么办?”他反问。——“是啊,”她会说,“你打算如何减轻他们的负担?你爸爸剥削得人家一分钱不剩,害人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我知道,”他答道,“我从来也没替我爸开脱。”——“你降租子了吗?”她会问,“跟教区委员会谈过了吗?你有没有想过给老年人建些收容所,给孩子们开间学校?”

“她这会儿要是净谈租子、收容所、办学校什么的,也太没道理了!”埃文郁闷地想,“毕竟我爸上礼拜二刚死。”

“哎,这真是怪了!”杰里米·约翰斯叫道。

“唔?”埃文问了一声。他发觉他俩已在一座白色的大门前站住了脚。路边有间白色粉刷、模样齐整的小屋,看上去刚盖起来没多久,六面墙壁,安着哥特式样的窗子。

“收路费的人哪儿去了?”杰里米问道。

“唔?”

“这是间过路收费站,先生。您看,那儿有块板子上写着要交的钱数呢。可这周围也不见个人影。您看我是不是该往那儿放六个便士?”

“是,是,你看着办。”

杰里米于是把过路费放到小屋门口的台阶上,然后打开了大门,两人方才进去。走了大约一百码,便是一个村子。一座石头砌成的老教堂顶着冬日太阳的金光,虬曲的老角树拱卫着一条望不见尽头的林荫道。二十余间齐整的石头房子,烟囱都冒着青烟。路边一条溪水潺潺,水流两边尽是发黄的干草,草叶坠着冰珠点点。

“村里人都上哪儿去了?”杰里米道。

“人?”埃文问,随即环顾四周,发现有间房里两个小姑娘正隔着一扇窗子往外看。“那儿不是嘛!”他说。

“先生,那是小孩儿。我的意思是说大人,我一个都没见。”

这话没错。周围确实没有大人的影子。几只鸡在闲逛,一架古旧的推车里盛着草垛,一只猫卧在上面,此外地里还有几匹马,可就是不见有人。不过,埃文和杰里米一出村子,“空城计”的原因就看得很明显了。只见离村庄最外围的房子大约一百码的地方,有群人聚集在枯篱笆墙边。他们手持各式家伙——钩镰、弯刀、大棒、火枪——景象十分诡异、凶险,却又有些荒唐,谁见了都会以为村里人打算跟山楂树、接骨木丛大战一场。低低一轮冬阳,直照在人们身上,将衣裳、刀枪,连同人脸上奇特、专注的神情,都镶上了金光;靛青的影子在身后拖开好长。人群一片寂静,谁若要动一动,都加倍赔着小心,生怕弄出声响。

埃文和杰里米从边上骑过,俩人踩着脚镫子从马背上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想瞄一眼村民们到底在看什么。

“这真是怪了!”他二人从人群边上骑过,杰里米叫道,“那儿什么东西都没有。”

“错。”埃文说,“那儿有个人。也难怪你没看见他,我一开始以为是一段篱笆根呢,不过确实是个人——形容枯槁、饱经风霜——看着特别像块篱笆根,然而毕竟还是个人。”

眼前的路通向一片幽暗的冬日树林。杰里米这会儿好奇心上来了,只想知道这人什么来历、而村里人又打算拿他怎么办。埃文应付了他几句,随即又琢磨起了伍德霍普小姐。

“我爸死后的变故最好还是不要向她提起,”他心想,“不然太冒险。一开始还是先聊些轻松的、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一路上的见闻。可我这一路上有什么能逗她开心的呢?”他抬起头,四周尽是黑乎乎的树,滴着露水。“总得有点什么的。”他想起在赫里福德附近看见一座风车,一件小孩穿的红袄被一片扇叶挂住带了起来。扇叶轮转,红袄一会儿拖进泥水,一会儿飞上半空,如同一面鲜红的旗帜。“就仿佛带着点儿什么寓意似的。然后我再跟她讲讲那片空无一人的村庄,还有那拨开窗帘向外张望的孩子们,一个搂着娃娃,一个抱着木马。再往后,就说到那群操着家伙却一言不发的村民,还有那躺在篱笆根底下的人。”

“哦,”她一定会说,“可怜的人啊!到底出了什么事?”——埃文只好说:“我不知道。”——“可你一准儿帮他来着。”她会说。——“我没有。”埃文答。——“哦!”她会说……

“停下!”埃文大喝一声,勒住了马,“这么着可不行!咱们得回去。篱笆底下那个人——我心里总不踏实。”

“哦,”杰里米松了口气,“就等您这句话呢,先生。我心里也不踏实。”

“你走的时候没带着枪吧,带了吗?”埃文问。

“没有,先生。”

“该x!”一骂出来,埃文便打了个激灵——伍德霍普小姐可不喜欢听人诅咒,“刀呢?或者这一类的?”

“没,什么都没有,先生。不过您别急。”杰里米跳下马,跑到一簇树丛里摸索,“我就劈些树枝子当大棒,杀伤力不输火枪。”

地上正好有些别人砍剩下的粗树枝,杰里米捡起一根,递给埃文。这哪里像是什么大棒,也就是根冒着些枝桠的树杈。

“好吧,”埃文满心疑虑,“我只能说,这总比什么都不拿强。”

杰里米自己也抄起根树枝,它同埃文手里的相差无几。如此武装一番,二人掉头回村,走向那片静默的人群。

“你,说你呢!”埃文冲人群中一位发了话。这人身披羊倌穿的袍,外裹几条线巾,头戴一顶宽檐帽。埃文甩开胳膊,挥了挥手里的大棒,自己感觉颇能吓住对方:“你们……”

话音一出,人群里有几位立马转过身来,用手指头堵在嘴上。

有个人走到埃文跟前。这人一身棕线绒袄,穿戴比之前那位体面些。他用手碰碰帽子,轻声说道:“先生,劳您驾,请把马牵远些好吧?马儿蹄子跺地、口喘粗气,动静太大。”

“可是……”埃文刚要答话。

“轻点儿声,先生!”那人悄声道,“您这嗓门,太大。该把他吵醒了!”

“把他吵醒?把谁吵醒?”

“就是躺在篱笆底下那个人,先生。他是个魔法师。您没听说过吗,要是魔法师不该醒的时候被人吵醒了,他梦里梦见什么就都从脑袋里跑出来了。”

“谁知道他净梦些什么吓人的东西!”边上一位悄声附和道。

“可你们怎么……”埃文一发话,人群里又有几位转过身来,怒目相向,打着手势,示意他压低声音。

“可你们怎么知道他是魔法师?”他压低了声音问。

“哦,这人已经在蒙克格雷顿待了两天了,逢人便说自己是个魔法师。头一天,他哄我们这儿的孩子从家里柜橱偷出馅饼、啤酒,骗他们说是为了供奉仙后。昨儿又有人看见他在法尔沃特府前转悠,那可是我们村的头号大宅,先生。摩洛夫人——也就是宅子的主人了——她请这人给算算命,结果这人说她儿子摩洛将军,已经被法国人打死了。可怜的摩洛夫人听了这话便卧床不起,说自己只有躺着等死了。您看,先生,这人害我们够够透透了。我们是要赶他走的,若他不肯走,我们就押他去劳济所。”

“确实,是该这么办,”埃文道,“可有一点我不理解……”

正说着,篱笆根下那个人睁开了双眼。四周的村民集体倒抽口气,有好些人往后退了一两步。

那人从篱笆根下抽身站起。这套动作并不轻松,因为篱笆上不少东西——山楂枝、接骨木杈、常青藤、槲寄生、染了虫害长成团的树枝子——在一夜之间都钻进了他的衣服、缠上了他的胳膊腿儿、绕住了他的头发,有些混着冰冻在了他身上。他坐起身来,见人群围观,却毫不以为怪——谁看他那架势,都觉着他简直巴不得如此。他把周围的人打量个遍,鼻子嘴里哼哧几声,表示满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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