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帆讲完这个故事,就像是走过了自己漫长的一生。
隔着漫漫的时间长河,与年少的自己对话。这才恍然想起,他曾经也是怀着赤忱的少年郎。
“后来我回来后,便知道了这个消息。自此以后,庞褚便向我抛出了橄榄枝,希望我能同他合作,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得到了修真百派旧部的支持,在暗地中除掉了父亲和兄长,便开始谋划战争,把孩子找回来。”
这条路他走了很多年,踩下来深深浅浅的脚印。
渐渐的,他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走,他只知道自己要一直走。
走着走着,愕然回首,发现自己已经走的太远,已经忘了归处了。
无双这时有些明白了,原来江云帆与妖都开战,设计让银渊入地牢,为的便是那个质子,那个孩子。
可银渊不是找不到那质子了吗?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无双奇怪,她活着他开心什么?
这时,望尘带着阿离走了进来。
阿离提着药箱,目光精准的锁在江云帆身上:“就是你要治伤?”
稚嫩的声音,好像永远都长不大。
江云帆抬头,喉结滚了滚,心尖儿却没来由的一颤。
他的心,甚至已经很多年没有跳动的这般剧烈了。
无双没有意识到空气中的微妙气氛,继续问道:“那你是如何知道炼制蛊虫这等秘术的呢?”
江云帆道:“是我曾经的一个属下告诉我的。”
无双起身逼问:“那属下可是给你斩天剑的那个狱卒?在银渊被关押期间,他送给你斩天剑,斩杀了落日村的村民?”
江云帆皱眉:“这些你是如何知晓?”
她曾在妖都目睹了银渊的记忆,这些她自是知晓。
好像有嫩芽正在脑海中萌芽,马上就要生根了。
无双即刻追问:“你为何要这般自毁的释放蛊虫?是不是除了你,还有别人能控制蛊虫?”
“蛊虫确实不是我放的,我没必要这般自毁的放出蛊虫。”江云帆的面色很坦然,“但庞褚身边,有能操控蛊虫的人,这是他的一步暗棋,也是我没有想到的。”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无双本以为是庞褚拿了江云帆的把柄,才导致江云帆不得不做到这步。
可听完这个故事,压根同庞褚没有半毛钱关系。更别提江云帆会受制于庞褚了。
能控制蛊虫、知道蛊虫的来处,再加上一路上与众人息息相关的,便只有一个人。
煞。
是煞控制了江云帆体内的蛊虫,然后对付她。
可煞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一切的一切,在无双脑海中织成了网。
从时间线上来算,煞是先成为了江云帆的属下,然后借着庞褚和江云帆同盟这一契机,利用了几人的私心,教给江云帆蛊虫炼制的方法。
后来,在此期间,找到望尘,试图夺取望尘的斩天剑。
望尘在沙漠中,拿着斩天剑杀死傀儡,救下她后,斩天剑便不翼而飞。
紧接着,煞就拿着斩天剑送给了江云帆,落日村的村民致死。
炼制只有斩天剑才能杀死的蛊虫,然后借着他人的手除掉更多人。
煞的目的是什么?
有一股凉意从头几乎渗透到脚踝,有一个答案在无双心里呼之欲出。
她不相信世上有这么丧心病狂的人。
种种情况说明,煞真正的目的,是斡旋于几人中间,借着他们的利益和手段,打开痕。
煞是想毁了所有人,是想毁了这个世界!
而无双的目的是保护痕不被开启,当然与煞的目的大相径庭!
她是煞达成目标的最大阻碍。
所以在上一世,煞站在了庞褚和江云帆这边,逼迫痕打开,然后趁此机会除掉她。
包括帮助庞褚和江云帆,释放蛊虫,也不过是想要无双死。
无双站不稳似的倒退两步,被望尘接在怀中,大脑却不断接收更多的信息。
煞想要痕开启,所以上一世选择和庞褚联手。
但是这一世呢?剑已经碎了,要是想打开痕,必须先结成碎片!
......
无双明白了。
这一世,煞会选择与自己联手。
待无双合成了剑,煞便可以利用剑,再次开启痕!
庞褚一定是没有事先和煞取得联系,否则他也不会任由自己身败名裂。
煞一定是在最近才联系庞褚的。
而这段时间,无名一直将庞褚盯得很紧,怎么会有人靠近庞褚?
唯一一个解释,便是煞,是他们所有人都极其信任之人。
无双看着望尘,开口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不对,如果她没有死,那不就证明了煞有暴露的风险吗?
煞那样心机深沉的人,怎会给自己落了这样的下乘?
她能想到的,煞怎么可能想不到?
无双不由浑身打了个寒颤—
这一局,是煞想要她看见的。
是煞将她引来这一步,想要除掉她!
她的目光精准的锁定到江云帆身上,果不其然,下一秒,江云帆的脸色陡然一变,像一个提线的布偶娃娃那样,歪歪扭扭的扯出一个渗人的笑。
江云帆体内的母蛊,已经完全被煞控制了,连本体的意识也丝毫不在了。
白色的丝线从他的十指抽出,就像是蜘蛛吐丝那般,向众人飞快袭来。
不属于江云帆的声音传来,手中丝线向着阿离而去。
“我今天就杀了你这个小娃娃,看你还怎么治得了这些蛊虫!”
无双一个转身,将阿离抱在怀里。
望尘将二人护在身后,一剑斩开丝线。
一边要护着阿离,一边要防着攻击。可偏偏这丝线无孔不入,脚下还有蛊虫不断爬行。
这煞是当真动了杀心。
无双抱着阿离,一时太过吃力。将阿离放在身后,然后用手一拦,抽出剑就劈了上去。
她只顾着攻,几乎放弃了防守。
这时,只听阿离在身后一阵尖叫声,她被丝线团团围住,捆扎成一团。
“唔......”
无双下意识便往后赶去,前面的危险被望尘拦住,可她救人心切,却忽视了从侧面刺向她的丝线。
这时,一道剑光闪过无双的身前,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负手挡在她面前。
鹰隼般的双眸盯着那丝线,不躲不动,像极了无声的对峙。
须臾,那丝线意识到来人是谁,停了下来,像是认输了。
四周静谧,无名看着那丝线,抬手抓住,上面渗透着淋淋漓漓的血迹,顺着丝线的方向逐渐染红。
无名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启唇:“花愠。”
......
万物无声,那个熟悉的嗓音笑了,从四面八方传来,依旧像以往那样带着笑意。
那嗓音,总是带着笑意,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
“......你知道是我了?”
无名道:“庞褚周围我布满了眼线,他无法从中作梗。除非,是我极为信任之人。”
不知是不是“极为信任”这个字眼,煞的攻击停住了。
两人没有大争大吵,甚至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却有无声的落寞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哥哥......松手。”
无名不肯:“我若不放呢?”
时辰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这是煞用心良苦筹谋的圈套,只为了除掉痕开启的阻碍。
可若是这次机会放弃了,这盘棋便作废了。
那么找到再下手的机会,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呵。”煞没有说什么,却轻轻叹息:“你总是坏我的事。哥哥,我应该早就除掉你的。”
煞像是在自嘲,却又含着深深地无奈。
“哥哥,你赢了。我可以放了这里的所有人,可你必须跟我走。”
话音刚落,一阵白烟起,涵盖住整间密室,弥漫了所有人的视线。
下一刻,待白烟散去时,无名已经不在了,江云帆渐渐也恢复了神志。
裹着阿离的丝线被放开,她跌落下来,手中捏着一根丝线,割破了她的指尖。
阿离得血液顺着丝线的痕迹游走,游走到了江云帆所在的位置。
江云帆的视线与阿离碰撞,连接的丝线像是印证了两人之间的牵绊。
血液,一点点染红,一点点到达了江云帆的面前。
阿离的血液渗透进江云帆的体内,地面上爬行的蛊虫有了动静,像是放在了油锅上,痛苦地疯狂挣扎扭动。
过了片刻,如同水蒸气一般,蒸发在半空中。
子蛊死了,源自江云帆体内,母蛊的力量,也正在逐渐消散。
“哈哈......哈哈哈.......哈哈”江云帆已经被折磨的满头白发,像是耄耋之年的老人。
他看着那个孩子,突然想到了那个等待着他来送包子的窈窕身影。
像。
真的是像。
他一生都在寻求的执念,终于在此刻有了回应。
“哈哈哈哈哈。”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开怀的笑过了。
母蛊死了,他的人生也将尽,老天还算对他不薄,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寻到了归处。
“无双仙子,我不需要你的答案了。”
因为那个答案,就在眼前。
“蛊虫说到底,是由血液炼制的。它并非无药可解,只是唯有至亲之血,可解。”
江云帆这辈子,走上了门主那个位置时,弑父杀兄,就已经注定了他孤寂的结局。
他没有至亲,可他还有一个远在他乡的孩子。
他被蛊虫折磨了这么多年,他希望找到那个孩子。
也希望那个孩子,能够帮助他,从挣扎的苦海中救赎。
他以为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可知道无双还活着的那一刻,他很开心。
哪怕找到这个孩子,面临的结局是死,他也很开心。
“孩子,过来。”
阿离一顿,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应,一步一步,走向他所在的方向。
两人之间的红线,像是亲情血脉的连接,将两人紧紧的联系在了一起。
无双此刻突然明白,这一切的一切。
银渊身上的蛊虫,是机缘巧合下被血亲解开的。
可能是源于他受伤时,有亲人曾为他放血熬药,只是众人未曾想到这一层。
银渊回到妖都后,便开始找江云帆口中的质子。
而那质子,便是阿离。
阿离在妖都受人排挤,小妖们一定想要知道那些士兵是中了什么药,才在战场上杀死了妖锋领主。
所以阿离这个修真百派的质子,便成了众人发泄怒火、攻击的对象。
阿离被试药,成了药人。小小年纪便不通情感,个子也长不高。
直到银渊回来,逼走小先生。他才将这阿离这张底牌,以巧妙的方式放在了小先生的身边。
以用来保护小先生。
如果小先生受到修真百派的攻击,那么阿离,就是制衡江云帆最有利的人质。
原来,所有的相遇与巧合,都在以“爱”为名的背影下,谱好了篇章。
......
江云帆看着阿离,眼眶湿了。他死于至亲之血,可又是至亲,才诠释了他这完整的一生。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阿离讪讪道:“我叫阿离。”
“好、好.......好。”江云帆伸出颤抖的手,揉了揉那孩子头。
“我曾经失去了养育你的权利,可我不愿意失去寻找你的权利。”
“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随着母蛊的离去,他眼中的光,已经慢慢淡了下来。
“无双仙子,剑的碎片就被我藏在身后的匣子中。我求你,好好对待她。从今往后,修真百派中的人,随你调遣。”
阿离不懂面前人与她是什么关系,可她却感觉没来由的一阵心痛。
那心痛来的莫名其妙且汹涌澎湃,她极力压制,也没有半分缓解。
慌张的想要为他治疗,可从医多年的经验却告诉她,江云帆已经油尽灯枯了。
“不.......不要死,不要死。”她一下哽咽了,只能用笨拙的方式抱住他,像是这样就能挽留他一样。
江云帆不说话,只是流着泪看着她。
“若是有下辈子.......”
可真想好好补偿这个孩子。
可是,他已经没有来生了。
都说人之将死,时光的走马灯,会回溯到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
在生命之终,他看见了不离。
他在窗户下,沿着绳子爬上来。明明被浇成一个落水狗,却像个傻子一样傻呵呵的乐。
还以为不离会答应他的求婚,可哪知不离气鼓鼓的转过身,不愿理会他。
江云帆疑惑道:“怎么了?”
不离愤恨的跺脚:“你说要娶我,我也不能就这么跟你走了。”
“那你不想嫁我?”江云帆只觉心都凉了。
“谁说我不想嫁你了?!?”不离急了,可又怀着女儿家的羞涩。
这个呆子,真是什么都不懂。
怎么能理解到这一层的呀?
“一般成婚前,不都是有什么山盟海誓吗?”
她有些害羞的别着脚,不敢看他。
只听下一刻,江云帆毫不犹豫的说:
“我江云帆,一生不负你。如有辜负,不得好死。”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不离一下捂住了他的嘴:“呸呸呸,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江云帆咧嘴笑了:“那你是答应我了?”
不离脸红的嗯的一声,然后不顾他身上的潮湿,伸手抱住了他。
......
彼时笑语,一语成谶。
时光荏苒,阿离的拥抱似乎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
他穷极一生都在寻找着他的全世界。
他的全世界也在生命的最终拥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