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我了!”
“不对!两次前是你去的!这次是我的!”
“走开走开——你们都去过了,我还一次都没去过——”
“都说了归我就是归我!都给我滚开!”
在外面的值班房里,壁炉上的水壶在咕噜咕噜响着,桌子上的茶杯冒着热气,火光之下,几个年轻的士兵头顶着头眼顶着眼横眉竖眼你撞我我撞你挽起袖子眼看着就要大打出手。
然而在这几个脸红脖子粗的鲁莽家伙马上就要动手的那一瞬,一个一直在旁边一声不吭的年轻士兵趁着他们注意力不在自己这边,猛地冲上去,一把端起桌子的茶盘就窜了出去。
“靠!”
“混蛋——”
“居然这么狡猾!”
将同伴们那一声声的怒吼抛之身后,才进入军队不久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士兵已经一溜烟小跑过了走廊。他脸上带着嘿嘿的傻笑,跑得虽然快,手上端着的茶盘却是稳稳当当的,热茶一点都没溅出来。
就这样小跑到狭小走廊的尽头,他脚步慢了下来,放轻脚步,生怕吵到房里的人。
等到了房门口,年轻的士兵脸上露出几分紧张的神色,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紧张得砰砰直跳的心脏缓和一点,然后这才抬手谨慎地敲了敲门。
“进来。”
从门里传来的声音让他又是紧张地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才慢慢推开了门。
站在桌面摊开地图前的年轻长官向他看来,被他的那群同伴胡乱用绿色宝石、清澈湖水形容的碧绿色瞳孔注视着,不知为何他的心脏突然慌乱地跳动了几下。
那位面容稚嫩看起来年轻得过分的少年长官安安静静地站在桌边,似正低头查看着地图,双手按在桌面上。
可是就算对方年纪比自己还小,他也莫名感觉到一股让他说不清的紧张感笼罩在他身上,让他缩手缩脚地大气不敢出一口。
或许是因为对方来自王都的高阶长官的官职光环带来的压迫力。
或许是因为少年长官那双明亮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锐利绿眸。
更或许是,他还记得,当时那个站在怪物的尸体上拔出刀刃飞溅出一片血花,染了一身火焰般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众人的身影……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在空中宛如闪电般的身影。
不过是一瞬,在城中肆虐的可怖怪物就发出悲鸣一头栽倒在地。
当时他站在地面上愣愣地仰望着天空那个身影。
多么强大。
多么美丽。
那个时候,肆虐一切的怪物轰然倒地的时候,大地上一片寂静,大地上的众人都怔怔地仰望着那个身影,大地上几乎听不到呼吸的声音。
…………
“有事吗?”
艾伦奇怪地看着那个进门之后就愣愣地看着自己发呆的年轻士兵,先开了口。
“没——没有!对不起!”
猛地从记忆中惊醒过来的年轻士兵一时间涨红了脸,慌手慌脚地将茶盘递过来。
“那、那个,兵士长阁下,我是来给您送茶的!”
“……”
一个上午,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总是有人不停地在往这里送茶,每次来的都还是不同的士兵。
而且每个人都是一进门就是一脸崇拜加紧张地看着他,那目光中的火热都快让艾伦有些招架不住了。
“知道了,谢谢,放在那边吧。”
艾伦只能再次用这句话来回答,挥手示意这个士兵离开。
他觉得他已经深刻体会到为什么利威尔兵长总是一脸不耐烦地无视那些围着他转的崇拜者的原因了。
他现在脸上的笑容也快要绷不住了。
可是那个年轻的士兵放下茶盘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去。他神色紧张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艾伦一眼,双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
“那个……”
“什么?”
“兵士长阁下,您是王都第三分队的吗?”
“对。”
“我今年年底就要调回王都雷伊斯了,请问,我可以申请调到兵长您的麾下吗?”
年轻的士兵一双眼闪闪发亮充满无限期待地看着艾伦。
“呃……”
艾伦一时语塞。
他答应下来没有任何用处,然而看着那个士兵像是狗狗一样几乎能看到后面一个大尾巴在拼命摇动的紧张期待的表情他又实在开不了口说不行。
一见崇拜的少年长官没有立刻拒绝,士兵眼底更是激动了几分。
“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向上级打报告,请您——”
“退下。”
一个冷淡低沉的男声从旁边传来,干脆地打断了士兵的话。
年轻士兵错愕地看去,看到的是年轻的兵士长身边那位辅佐官阁下。
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以毫不留情的残酷语言打破了他的期待。
“差得太远了,新兵,你不够格。”
火热的热情上陡然被泼了一盆冰水,淋了个透心凉。
年轻士兵张嘴想说什么,嘴张了一张又合上。
无法反驳。
这两日,当兵士长阁下一人将陆续袭来的怪物硬生生拦截斩杀在城市之外时,只有这个男人能跟得上那位长官的步伐。
而能力不够的他们只能在后面看着两人并肩而战的背影,露出憧憬而羡慕的目光。
不愧是被那位兵士长阁下选中的辅佐官。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位连十分之一的实力都没展现出来的‘辅佐官’想要抢走他们尊敬的‘兵士长’阁下的风头那是分分秒就能做到的事情。)
而此刻他也这么想着,脸也发红了起来。
的确,像自己这种能力平庸的士兵,怎么能奢望进入这位强大的长官的麾下,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向长官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
年轻的士兵窘迫地行了个礼,就要退下去。
“兵士长阁下——”
大喊声从走廊外面传来,伴随着急促的军靴踏地的响声。
下一刻,发出喊声的士兵就匆匆跑来,猛地推开门。
“兵长!”
急速的奔跑让他此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看着艾伦,脸上满是喜悦。
“援兵到了!”
“到了?!”
少年长官脸上也露出惊喜的表情,快步走过来,抓起挂在衣架上的制服外套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往外走。
按照规定,作为此地最高指挥官的他应该带头前往迎接援兵统领。
“哪个城来的援兵?”
一边套衣服一边大步在走廊走着,少年随口问了一句。
“一共五个队的兵力!其中还有一队是调查兵团士兵。”
通讯兵兴奋地回答,众所周知,调查兵团的士兵拥有着其他兵团两倍以上的强大战斗力。
“还是本泽马侯爵大人亲自带队来救援的!”
本泽马侯爵……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
………………
绿瞳的少年长官刚刚抬起伸进衣袖的手臂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本泽马侯爵!
靠!
……
僵了好一会儿,在身边士兵疑惑的目光中,艾伦僵硬地扭着头看向利威尔。
“我可以不和他见面么?”
“……”
男人没回答,一双细长的眼盯着他。
“……他应该认不出来吧?”
抱着最后一丝期望艾伦再度问到。
你觉得呢?
仍旧没开口回答的现任‘辅佐官’用赤|裸裸的鄙夷眼神表达出这样的含义,彻底击碎了艾伦的最后一丝希望。
***
显然指望一个智商情商没有任何问题的正常成年男子在几天时间就忘掉一个人的相貌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所以骑在马上率领军队一边入城一边风度翩翩地对道路两侧的市民们微笑示意的本泽马侯爵在转过头看到前方迎接他的某位指挥官时,他那张贵族特有的毫无瑕疵的温文笑容竟是瞬间破裂僵硬了一秒。
然而,也只是一秒而已。
他纵马迎向前方的同样骑在马上迎接自己的年轻指挥官,向对方露出温和的笑意,同时探出身伸手和对方握了一握。
“如此年轻就身居兵士长一职,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年轻有为。”
他如此不动声色地称赞着那个笑容明显有些僵硬的少年长官,将讶异压在心底。
脑子已经整个爆开了烟花只有外表还勉强维持着笑容的艾伦没有说话,调转马头,带着这位侯爵大人向着自己的临时指挥所走去。
他的马匹快了一步,稍微慢了一步的侯爵在后面看着少年的侧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随着两人纵马在道路前行,道路两侧的民众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
那位相貌年轻稚气的少年长官在这个城市即将毁灭之际拯救了所有人,而中年侯爵则是不顾安危亲自率军来援助他们的城市,他们对两人都怀抱着衷心的感激之情。
只要这两位在这里,他们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两人下马时,有美丽的少女捧着花送了上来,中年侯爵笑着接过捧花,礼貌地亲吻了一下美貌少女的侧颊。然后,他侧身看去,也有人在向他身边的那位少年长官献上花束。
那是一个年幼稚气的女孩,仰着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崇拜仰慕地注视着少年,努力将手中的花束高高举起。
中年侯爵看到那个少年只是笑了笑,摸了摸女孩的棕发,然后转身走进了屋子里。
少年没有接受小女孩手中的花束。
中年侯爵笑着拿起了神色有些失落的小女孩手中的花束,也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紧跟在少年长官身后,走进了屋子。
“为什么不接受?”
长靴踏地的脚步声在木质地板的走廊上回响着,本泽马侯爵发出如此的询问。
“……没有用。”
微微停顿了一下,在前面走着的少年长官回答。
“无论他们现在有多么感激你,如果我们失败了,那么迎接我们的将是他们的唾骂和憎恨。”
所以,这种轻易就会消失的感激没有任何用处。
有什么说不出的意味在本泽马侯爵眼底凝聚了一瞬,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凝重了几分。他看着加快脚步向前的少年的背影,不着痕迹地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那么,年轻的兵士长阁下,您是否应该告诉我,您为什么会以那样的装束去参加我的舞会?”
显然,从少年长官陡然僵住的背影来看,这个转移的话题同样也被他所恶。
…………
……………………
“原来是这样吗?”
在听完了前因后果之后,即使是常日一贯沉稳持重的中年侯爵,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是的,原因就是这样,侯爵大人,不关里维先生他们的事情,是我拜托他们做的!”
作为罪魁祸首的金发少女在发现来援的人是本泽马侯爵之后,立刻果断地跑过来求见,然后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口气将所有事情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出来。
此刻,她双手握紧在胸口紧张地注视着中年侯爵。
“如果要怪罪的话就怪罪我一个人好了,他们没有错,我是威胁他们说他们不帮我我就去寻死!要惩罚的话请惩罚我!”
本泽马侯爵温和地一笑。
“我并没有生气。”
他说,“而且我也不会做出惩罚一位如此美丽的小姐这样的事情。”
他微笑着轻声宽慰了维娜好一会儿,如慈祥的长辈一般,并保证了不会惩罚任何人,也不会将事情告诉任何人,这才让维娜怀抱着感激之情安心地离去了。
“嗯,你以那样的装扮参加我的舞会的理由我了解了。”
中年侯爵转过头来,看向艾伦,目光中多了几分锐利之色。
“那么,请告诉我,为什么作为驻扎兵团总部分队的兵士长以及辅佐官会出现在我的领地上?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艾伦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声音就从旁边传过来打断了他的话。
“监视。”
本泽马侯爵挑了挑眉,目光转向另一侧。
那一边,黑褐色短发的男子双手抱胸倚在墙壁上,一只脚|交叉搭在另一只靴子上,一副慵懒的姿态。
“监视?”
“……巡视各地,监视有不稳迹象的旧贵族,这是我们的任务。”
搭在靴子上的脚啪的一下放下来踩在地上,利威尔仍旧保持着双手抱胸斜着身体靠在墙壁上的懒散姿势,只是那双从细碎的额发里透出来盯着中年侯爵的狭长瞳孔里渗着慑人的冰冷弧光。
“哦?也就是说,你们本来就要混入我的舞会,只是刚好借用了那位小姐的身份而已。”
“是。”
“好吧,我明白了。”
哪怕被对方明目张胆地说着有嫌疑、监视自己,中年侯爵也只是微微一笑,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恼怒之色。
然后,他将目光转向在利威尔开口之后就乖乖地闭着嘴装哑巴的绿瞳少年。
“我能邀请您陪我喝一杯下午茶吗?”
“哈?”
“请不用紧张,兵士长阁下,我没其他意思,只是想和您说说话而已。”
…………
……………………
大批军队入驻城内,又要安排住宿地又要安排吃食,以及分派任务,一时间城里忙乱成一团。
可是这种忙乱却是充满活力的,看着排成长长的队伍入驻城内的军队,看着渐渐修复起来的高大城墙,这些天来一直惶惶不安的人们终于安下心来,脸上再一次绽放出笑容。
多亏那位从王都来的兵士长的带领,才能有这么多人活下来。
据说这位兵士长是带着密令巡视这片领地的特使,拥有直通王令的权利。
如此年轻就身居高位拥有如此的权利,想必是那位新任的年轻王者的心腹之人。
人们都这么想着,或许新的王室取代旧的王室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在雷伊斯王室统治的时候,军队从未如此迅速地来救援过。
城里一片沸腾地忙乱着,在城市的一角,一片小小的园林里,气氛却是非常安静。
黑衣的执事熟练地泡好了两杯红茶,奉送到石桌上,精细的瓷盘里盛放着香气扑鼻的小点心。中年执事对坐着的两人微微鞠躬,然后转身退下。
安静的小园子里,只剩下两人。
中年侯爵拿起一杯红茶,姿态优雅地喝了一口,微微眯起眼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看向艾伦。
“不来一杯吗?”
他彬彬有礼地询问。
艾伦勉强笑了笑,同样也拿起红茶喝了一口,加了牛奶的香甜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少年却是食不知味。
他是真的不想和这个曾经看过他难堪装束的侯爵独处,那让他坐立不安。可是作为此地的最高官阶者,只有他有资格和侯爵平等对话。而那些入驻城里的军队又不能不安排,只能让作为他辅佐官的利威尔兵长去了。
“我已经听说了您的英雄事迹。”
像是没看到少年那种抵触和自己说话的表情,中年侯爵小口啜着红茶,一边慢悠悠地说。
“您在关键时刻拯救了这个城市,拯救了城里的人们,一路走来,我能看得到士兵们对你的崇敬之心,还有人们对你的感激之情。”
轻轻地将白瓷茶杯放回石桌上,本泽马侯爵抬头注视着身侧的年轻兵士长。
“然而,我不太明白的是,您看起来似乎对这些感情都不屑一顾?”他疑惑地问,“看,所谓的万众敬仰那是多么美妙的滋味,很多人对此求而不得,而您……”
“‘万众敬仰’?”
重复着这个词语,放下红茶的少年突然微微一笑。
“人们都是很现实的。”
他说,脸上笑容敛去,目光冷静地看着前方。
“今天你救了他们,他们自然会感激你。”
“可是明天如果失败,这种感激就会变成仇恨。”
碧绿色的瞳孔注视着前方,目光一点点变得平静而冰冷。
“你帮不了他们,他们就会仇视甚至憎恨着你。”
“……这是您的亲身经历?”
“不,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原来如此。”
本泽马侯爵微微点头,或许是因为感觉到少年话语中隐藏的冷淡和不耐烦,他明智地换了话题。
“兵士长阁下,您知道吗,我是第一个投向新王的旧贵族。”
“唉?”
为什么要说起这个?
“呵呵,是在埃尔文那家伙的劝说下,所以很多旧贵族都将我称之为埃尔文的走狗啊。”
脸上看不出丝毫怒意的中年侯爵呵呵笑着摊开手,做无奈状。
“实在是很无辜啊,我可不是因为他的劝说才决定投向新王的……嗯,虽然我的确跟那个家伙很熟悉,也有点交情。”
“你是埃尔文团长的旧识?”
一听到这个名字,艾伦下意识警惕了起来。
“嗯,一起上过学,一起做过训练兵,还抢过女人。”
“哈?”
少年本还在警惕着,一听到最后一句却是八卦之火陡然燃烧而起。
年轻时候的埃尔文团长和贵族抢女人什么的,三角恋什么……不行,这种事实在太稀罕了!他太好奇了,好想知道详细情况!
“哈哈哈哈,说是抢女人其实也是我自己这么认为啦。”
中年男子哈哈大笑着挥了挥手。
“当年我也还年轻,就和你一样,嘛,年轻人总是桀骜好动的,那个时候,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跑去参加了训练兵团,在那里,我遇到了埃尔文,也遇到了莎拉。”
年少时的冲动到了现在已经成为了美好的回忆。
“埃尔文那家伙是训练兵里的首席,当时我年少气盛不服气,总是想要找他的麻烦,莎拉总是拦着我——那个时候的我在爱情上还只是一个青涩的初学者,以为莎拉是因为喜欢埃尔文才总是拦着我,于是更加不高兴了。”
“后来才知道,莎拉其实只是怕我在埃尔文那里吃亏才要拦着我而已。”
沉浸在回忆里,中年男子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那并非是贵族式的外交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温柔。
“后来,我从训练兵团里毕业,回到了领地继承了父亲的爵位,莎拉也嫁给了我。那个时候我也邀请过埃尔文,只是他拒绝了我,也拒绝了宪兵团的邀请,加入了调查兵团,呵呵,那个时候我还毫不留情地嘲笑过他呢。”
艾伦看着对过去的事情喋喋不休的中年侯爵,目光有些困惑。
他不明白本泽马侯爵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莎拉是一个美丽而且温柔的女人,也是我一生中最深爱的女人。”
结束了对过去的回忆,男人的目光微微暗淡了几分。
“半年前,她在我的怀中闭上了眼,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再也不可能会有人能取代她的位置。”
“而最让我感到的遗憾的是,她走得并不安详,哪怕是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她也依然在为她所犯下的错而懊悔痛苦着。”
“作为她的丈夫,我有责任接过她的痛苦,接过她的错。”
说到这里,本泽马侯爵突然看向艾伦。
“你是在想我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对你说这些吗?”
“哎?不……那个……”
虽然心底的确这么觉得,但是面对一个刚刚失去爱人的男子,艾伦不好意思说得太难听。
“我听您的那位辅佐官说了,你来到这里监视各个旧贵族,然后有权利直接将情况上报给那位年轻的新王。所以,我想,您和那位新王的关系应该很亲密,也很得到他的信赖吧?”
“……要这么说也可以。”
艾伦不自在地这么回答。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现在慎重拜托您,请您将我接下来的话传达给那位新王。”
“…………”
中年侯爵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他的目光看着远方,像是在眺望着什么。
他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放在身前。
他说话的声音颇为低沉,带着几分沉重。
“半年多前,我的妻子莎拉为了探望亲人前往了一座边塞驻城……”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顿。
“就是那位有名的调查兵团的兵士长驻守的城市。”
一直困惑地看着本泽马侯爵想知道他到底想要告诉自己什么的少年瞳孔微微一缩,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就明白了男子话中的含义。
而这种明白让他的胸口狠狠一抽。
半年多前,利威尔兵长的驻地。
那场突然的袭击,坍塌的城墙,血染的战场,训练兵团104班的覆灭,还有……
放在腿上的指尖突然间无法遏制地抖了一抖,艾伦猛地攥紧手。
他转过头来不再看着侯爵,用力攥紧拳头,一双绿瞳只是死死盯着身前的草地,目光一点点变得冰冷。
那是一切噩梦的开端。
他在那个地方变成了怪物。
而变成了怪物的他在回到那座城市的时候,迎接他的一双双混合着冷漠、仇恨和厌恶的目光。
而那些目光的主人,在前一天还对他报以满满的感激和期待之情。
当那些疯狂的人们嘶吼着杀死怪物,将碎石狠狠砸在他身上时心底的冰凉,他不是不记得。
他只是警告自己不能去想。
因为一旦想了,他说不定就会真的像艾连说的那样,放弃人类。
身体上的伤已经好了,可是心里还有着一根针。
那是对人类那种自私的本性的怀疑。
那根针染着毒液,死死地扎在那里。
任凭伤口一点点扩大、一点点溃烂,或许总有一天……
“王当时还只是一个训练兵,而他拯救了那个城市,就像是你现在做的一样,同样的,也救了我在城中的妻子,莎拉。”
“他应该是那个城市的英雄。”
“然而,当英雄归来之时,迎接他的却是愚昧的人们的唾骂和伤害……”
自私的人性,总是会很轻易的遗忘他人的恩惠,而牢记仇恨。
“莎拉说,那个时候她也在那里,她看着人们像是疯了一般地想要杀死那个救了所有人的孩子,斥责那个孩子是怪物……”
“她说,她隐约觉得不对,想着不应该那样做,可是那个时候,她看着四周陷入疯狂的人们,那些喊着帮怪物说话的都是怪物同伙的红了眼的人们,她害怕了,退缩了,低下头保持了沉默……是的,就像是身边还有其他许多人做的那样……”
“在那次袭击中,莎拉虽然获救了但是仍然受了重伤,我的骑士们将她送回了我身边,可是她并不开心……”
“后来,她将那一切都告诉了我,流着泪在我眼前忏悔,恳求我去打听那个被当做怪物的少年后来的消息……”
“我答应了她的请求,不断地收集那个少年的消息,将它告诉莎拉,可是即使如此,在回到我身边不到一个月之后,她就永远地离开了我。而她临死之前念念不忘地,仍旧是……”
本泽马侯爵记得很清楚,莎拉临死前那悲伤的目光。
身体的伤势侵蚀着她的生命,而心底的懊恼和悔恨吞噬着她的心灵。
莎拉喃喃地说她忘不了,那一天她和其他人一起沉默着,看着那个孩子在雨中一身是血孤零零的身影……
只要一想起那一幕,她的心底就像是有毒蛇在撕咬着她的心脏。
她说她好后悔,如果那个时候她能够做点什么,就算做不到,可是只要她做了,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后悔和自责……
而她终究在那样的悔恨中死去……
他心痛,可是他无能为力。
那是他的妻子对自己犯下的错的忏悔和赎罪。
后来,即使莎拉已经死去,他也没有停止去打听那个少年的消息。
一幕幕,一件件,少年所经历的一切,像是一张画卷一点点在他眼前展开。
看着那一切,他突然明白了他的妻子为什么会对那个少年如此的愧疚。
而他对那个少年的感情,也从迁怒和怨愤一点点地变成了其他。
“我投向新王,并不是因为埃尔文的劝说,也不是因为想要满足我死去的妻子的忏悔。”
中年侯爵如此说。
“那是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出的选择。”
他说,目光定定地凝视着身侧的绿瞳少年,“我相信那个少年,我相信那位年轻的王者,他一定能带领着人类走上正确的道路,我衷心相信着这一点。”
男人说,他的目光在这一刻异常严肃和慎重。
“兵士长阁下,请您帮我转告那位新王。”
“【或许我们很多时候所做的事情都让您感到失望,可是请不要因此而放弃我们】。”
“【人类是一种愚昧而胆怯的生物,然而正是因为人类愚昧而又胆怯,才需要英雄的指引】。”
“【请一定要以您的力量和胸怀指引着我们走上光芒的道路——】”
“这就是我想要您帮我转告的话。”
如此说完,本泽马侯爵起身,他低着头凝视着怔然不语的少年,然后弯下腰去。
他的手搭在少年肩上,低头贴近少年耳边轻语。
“我的妻子在临死前拜托我向救了她的那个少年转达一句话……可是我或许很难有机会面见那位年轻的新王,所以,也请您帮我一并转达。”
深吸一口气,男人低声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还有……谢谢您。”
很简单的一句话,甚至不到十个字。
说完之后,侯爵就再度站直了身体快步离去。
他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到发怔的绿瞳少年在听见这句话时陡然间夺目而出的泪水。
男人快步向前走去,没有停顿,没有回头。
他的身后,咬紧牙不肯发出一点声音的少年双手捂住了脸。
泪水从手指的缝隙中渗出来,簌簌地染了一手的泪痕……
……
沾染着毒液的针死死地扎在那里,拔不出拽不掉,只能任由那伤痕一点点溃烂。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缓解那种锥心的疼痛?
这种事或许就连伤痕的主人自己都茫然而不自知。
……
有时候,英雄需要的东西很简单。
不是财富,不是权力,不是许诺,不是敬仰,也不是高高在上。
【谢谢您】
一句话,三个字。
对此刻无法抑制地流泪的少年来说那一切都已足够。
…………
…………………………
本泽马侯爵大步向前走去,他能猜得到身后那个坚强的孩子此刻会是怎样的表情。
是的,坚强。
在不断搜集的情报里,他仿佛亲眼看着这个孩子一路走来,他知道这个孩子是多么的坚强。
而正是因为这份坚强,让他毅然选择了投向新王的阵营。
不是因为相信他的挚友埃尔文,而是相信着这个目光明亮的少年。
前方,有人迎面快步走来,侯爵能清楚地看见对面的那个男人紧蹙的眉间和落在自己身上的冰冷目光。
他笑了起来,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我不会告诉埃尔文。”
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本泽马侯爵微微笑着压低声音说。
然后,他抬手轻轻一拍男人的肩膀。
“王……就交给你了,利威尔兵士长阁下。”
利威尔的脚步明显一顿,然后再度抬脚快步向着前方捂着脸的少年走去。
看着这位真正的兵士长的背影,本泽马侯爵一笑,转身走出了小园。
刚一出门,一直守在门口的他的长子就紧跟了上来。
“给埃尔文回信,就说我们这里没有任何问题。”
“啊?这样真的好吗,父亲大人?”
“啊啊,你们都觉得我和那个家伙私交甚密是不是,可是说实话,从训练兵时期开始我就看那个装模作样的首席优等生相当不顺眼了。”
中年侯爵撇了下嘴。
“所以,比起那个家伙,我当然选择站在我们可爱的王这边啊~~”
“…………够了,父亲大人,我会按照您的要求回复埃尔文团长的。”
“哈哈哈哈。”
看着自家儿子那张垮下来的便秘脸,侯爵大人不厚道地放声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将目光投向湛蓝色的广阔天空。
人性或许是丑陋的。
只是那丑陋之中,也并非没有美丽的花朵绽放。
而那正需要光芒的照耀。
年轻的王啊,请务必以你的光芒将人类带向正确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