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西暖阁里只留下床前的几盏灯。
尔风将商烬的衣物叠放好，转身又将茶壶放在红泥小炉上面温着，把一切整理妥当后，他瞧着温暖如春的内室满意地点了点头。
“殿下，奴婢都收拾妥当了。”
尔风转身走到正靠在软枕上翻阅着书卷的少年面前，躬身行礼。
“嗯。”
商烬点了点头，目光却未从书卷上移开。
尔风抬眸偷偷窥了一眼，犹豫了一下问道：“晚膳时殿下似乎没有吃多少，要不奴婢去拿一些点心过来备着吧？”
“不用了，”商烬放下书，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也跟着忙活一整天了，早些去休息吧。”
“诺，那殿下有事尽管唤奴婢，”尔风恭敬道，“奴婢告退。”
说完，他就悄声退了出去。
商烬重新将书卷拿起，又翻了一页，原本就安静的西暖阁，此时只有他一人，更显得阁内寂寥空旷。
偶尔看书看得倦了，他会无聊地盯着阁内微微晃动的灯烛，然后下意识想到今日应该是他的生辰来着，但没有人会记得一个毫无价值的人的生辰，尤其是在这座宫廷里，所以他也不会主动提起。
“毫无价值呀……”
商烬冷冷一笑，落在书卷上的目光渐渐有些莫名烦躁。
兀地，他手腕一转一扬，眨眼间就把手中的书卷扔进了不远处的小火炉里，书卷扉页沾上火星后立马就燃烧起来，炉子里的火一下子蹿高，商烬目光幽深地盯着炉子，看着书卷被火舌一点一点地蚕食干净，最后化为一抷灰，与炉子里面的银丝炭灰融为一体。
“灰烬，烬，真是一个不错的字。”
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在宫灯的映照下，带着某种暴虐的残忍。
厉明枝走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少年慵懒地半倚在软榻上，淡漠的脸蛋一如既往的精致好看，他周身那几分冰冷的残虐感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厉明枝忽然意识到，如今的商烬正在飞速地成长，他不再是那个御园初见时孱弱可怜的少年了。
这个人，是天生的魔物，他隐忍蛰伏，装乖卖巧，不受任何拘束，是最标准的反派写照。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只觉得商烬孤身一人在这种昏暗的环境里，他身上那种冷寂且黑暗的气息越发的明显了。
她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厉明枝心事重重地想着，很快，她就打断了自己脑海中纷乱的想法。
“商烬。”
在对方的视线飘过来的时候，她的脸上适时地露出明媚的笑容。
“那卷书是写了什么让你生气的文章吗？干嘛要烧掉？”
目光所及之处，商烬瞧着厉明枝拎着一个食盒朝自己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朱唇里振振有词，他神色微微一滞，快速地将某种异样的情绪掩藏好，然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
等人到了自己眼前，他才仔细打量着：小姑娘的裙子有点脏，上面是沾了面粉吗？刚才灯光昏暗，现在凑近了才看清楚她这脸怎么跟花猫似的？唔…拎着食盒的手没有再缠着绷带了，看来是伤口已经好了。
“你在想什么呢？”
厉明枝将食盒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一双星眸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自己都站在他面前好一会儿了，他不说话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瞧啥呢？厉明枝默默地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衣裳，脸蛋蓦地一红。
呃……忘记换衣服了……
“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察觉到小姑娘不好意思了，商烬收回目光，抬眸直直地望进她璀璨星眸里。
“给你过生辰啊。”
“什么？”
商烬以为自己听错了。
厉明枝将食盒往他手边推了推，笑靥如花地看着他瞬间怔住的眉眼：“这可是我今天做的最成功的一次了，你快打开瞧瞧。”
商烬看到她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微微挑眉，他在厉明枝期待的目光下掀开了食盒的盖子。
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当他看清食盒里面热腾腾的核桃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这是…核桃酥？”
厉明枝点头，笑着说道：“嗯，你快尝尝，我今天做了一天呢，这盘是卖相最好的了。”
“为什么要做这个？”
他盯着那盘核桃酥，嗓音微冷，满腹疑惑。
——她这算是讨好他吗？可是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厉明枝被他问的一愣，动了动步子，一屁股坐在榻边，顺便往商烬的方向蹭了蹭，说道，“今天不是腊月初一吗？”
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商烬哑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腊月初一，有什么特别的吗？”
说这话时，他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正好遮住了那双神色不明的眼睛。
“腊月初一是你的生辰啊，因为是你的生辰，当然特别啊。”
“生辰…你下毒了？”
厉明枝感觉商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冰冷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她，他此刻的眼神像是一只盯准了猎物的狼，随时都准备扑上来咬一口。
“……”
厉明枝无语极了，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商烬，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啊？”
商烬：“……没有。”
二人之间的气氛僵住，过了一会儿，商烬薄唇翕动，他看着卖相不太精致的核桃酥，缓缓地吐出一句话：“厉明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厉明枝先是沉默，而后眉心狠狠皱起，脑袋上缓缓冒出来一个大大地问号。
——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厉明枝小脸严肃地瞪着他，“还有，我给你下毒，对我有啥好处啊？”
“你的生辰宴是太后亲自下旨操办的，”商烬的口吻不带一丝情绪，黑眸里的嘲讽明晃晃的，“你看这些日子以来，阖宫上下哪个不是在为你忙碌，而你呢，又恰好在得知今日是我的生辰，做了这盘核桃酥来…厉明枝，你敢说你做这些不是在可怜我么？”
“……呵呵。”
——这人到底为什么总要把自己放在一个卑微的位置上啊？难道这年头流行边讽刺别人边自嘲吗？无语啊，我真的无语死了！
“商烬，你一个皇子，大胤朝名正言顺的三殿下，即使幼年在宫中生活得艰难了些，可到底比民间那些流离失所，吃了上顿没下顿得百姓要好多了，你有什么好可怜的？”厉明枝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不，我应该问你，你到底在矫情个啥？”
矫情？她说他矫情？
这还是商烬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两个字形容他，他不仅不生气，反而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承认在生辰宴这件事上，他表面上云淡风轻，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可实际上早就钻了牛角尖，只是无人在意，也没有人将他拉出来。
但厉明枝却以另一种方式，用半嘲讽的说辞将他一下子从执拗的情绪里拽出来，他忽然就觉得那些事情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想通了这些，他再看向厉明枝，瞧着她一张娇软的小脸气得通红，一副想跟他生气却强忍着的样子，不由地笑出声来。
他嘴角弯起，只觉得眼前的厉明枝更加鲜活了。
而他对面的厉明枝见这人居然还能无所谓的笑出声来，心里更生气了。
她伸手就想将食盒拿回来，却被商烬眼明手快的拦下，然后看着他挑了块儿核桃酥送入口中。
厉明枝满脑子疑惑地望着他。
核桃酥入口的一刻，唇齿间满满都是核桃的酥香和饼饵的软糯口感，是他记忆中母妃的味道。
“嗯，手艺不行啊小郡主。”
商烬眼眸中的光轻轻一勾，故意调侃着她，嘴上说着嫌弃，可那只手又从里面拿出一块送进嘴巴里。
“……那你还吃，不怕我下毒啊！”
厉明枝气鼓鼓地嘟囔着，她的视线落在他白皙的手指上，气得哼了一声，又默默挪开了，朝四周看了看，起身朝小火炉那儿走去。
“给，别噎着。”
她将一杯热茶递给商烬，有些别扭地重新坐下。
瞧着手中被塞过来得那杯茶，商烬眨眨眼睛，脸上微微扬起一丝笑来：“谢谢。”
那一丝笑意正好落入厉明枝望过来的盈盈星眸中，她微微一顿，某种慌乱的情绪从心底缓缓涌了上来。
“那你吃吧，我先走了。”
她立即起身，走路的时候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意思。
然而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步子顿住，转身看着在昏黄色的灯火下，逐渐温和起来的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商烬。”
她的声音柔软，不似往常那般娇气，更像是蕴含了一股安抚的力量。
商烬回眸望去，一眼就见到了她明媚的笑容。
“愿你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此后岁岁年年长欢喜。”
“商烬，生辰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