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太子不曾见孙氏,太子妃也没有出来。
孙氏满心悲痛,浑浑噩噩,只能对着眼前那个老嬷嬷一遍一遍地讲述,一遍一遍地言说。
她好像说了很多很多……
从牧鸳鸳出生时开始讲起,又到她长大,到她入宫……
对如今的孙氏来说,过去的牧鸳鸳,每一幕都是那样的鲜活。就连十多年前,她刚出世时,被裹在小小的襁褓里,抱在怀里的触感,都那样清晰。
宛若昨日。
孙氏讲着讲着,却突然卡住。
她想起来了……
女儿这辈子,听到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怎么是个女娃娃?不值钱的……要是男孩儿,就好了。”
这是她对女儿说的第一句话!
憋了一路的情绪,瞬间在胸口爆开,汹涌而出。
孙氏大张着嘴,不住地流泪,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这辈子,还没有机会告诉鸳鸳一声:“你是娘的女儿,娘疼你。”
她竟一次都没有说过!
她疼的只有儿子,只有牧家的金孙牧元庆……
直到被懵懂着送回牧家,孙氏都不曾止住自己的哭声。
她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哭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眼睛一睁一闭,是过去了一天,还是一年,还是一辈子?
孙氏渐渐感知不到了。
只记得有一日,她被府中的锣鼓声吵醒。那声音一下下地震动着耳膜,其中夹杂的笑声和盛大的喜意,如利剑一般,直刺孙氏胸口。
她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叫丫鬟扶着自己去外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鸳鸳死了,她的女儿死了!
他们到底在高兴什么,在庆祝什么?
走出自己房中,孙氏才发现,地上的积雪早已消融,风中有些久违的暖意。
已经是……春天了吗?
府中院里确实在敲锣打鼓,连庭前两棵松柏上,都系着红绸。丫鬟小厮都满脸带笑,见了孙氏,一口一个“恭喜”。
恭喜?恭喜什么?
转到前头,孙氏才瞧见。
全家人都出来了,只在院子中间,围着一个人左看右看。
他们在看什么?脸上的笑容那样真心实意……
孙氏被丫鬟扶着,一步步走过去。
终于认出了——
哦,那是她的儿子,牧元庆。
高高的,壮壮的,满脸是笑。
看上去,又精神,又开怀。
可孙氏忍不住地在想。他这么高兴,他知道自己的姐姐死了吗?
牧元庆一身五品监察使的服侍,转身,看到孙氏,“娘!快来看!儿当官了!”
他胸前的刺绣麒麟,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孙氏走过去,“庆儿,你这官,是哪里来的?”
“娘这话问的……这自然是皇上封的啊!”
可孙氏心中知道:不是的。这官,是你姐姐用一条命,换回来的。
一旁围着牧元庆看来看去的牧彦都一脸得意:“这自然是我儿的才华,终于被陛下赏识。”
不,不是的……
孙氏摇头。
是拿鸳鸳的命,换来的。
牧老太太也道:“到底是祖宗保佑,咱们牧家荣耀子孙……”
不是的。
牧家的荣耀,都是用女人的血肉堆出来的。
从前是沈氏,现在是她的鸳鸳。
孙氏不住地摇着头,不觉口中就说了出来:“不是、不是……你们胡说,是鸳鸳……明明是我的鸳鸳……”
牧鸳鸳的名字一出,围在一起的三个人面上笑容都淡了淡。
牧元庆:“娘,这大好的日子,你怎么又提姐姐?”
牧彦都:“都说了,牧鸳鸳定是没事,是你看错了,发了梦魇!不然,都这么长时间过去,宫中为何没传出鸳鸳的凶信?她定是好好好活着……”
牧老太太:“一个丫头片子,好与不好的也值得你那么上心?今日是庆儿的好日子,谁要毁了,我老婆子可不许!”
孙氏想起来了。
她刚回牧家时,一到家就把鸳鸳的遭遇讲了出来。
可……
没人信。
他们……说她是疯了。
证据就是宫中并未传信。只要皇帝没说牧鸳鸳死了,她就还活着,还是皇上的玉嫔。
他们,这偌大的牧家一家子,就都还能安享牧鸳鸳带来的利益,一句都不多问。
只说她疯了,把她在内院里看管起来,再不许她出去,更不许她进宫。
疯了?
孙氏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意。
疯了好啊……
先头大房的沈氏、后面续弦的葛氏,不都是疯了?
疯了的下一步……
不就是死?
温暖的春意,众人的喜气中,孙氏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死……
她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心劲儿。
她不怕死。
死了……就能再见到鸳鸳,还能……为她报仇!
见孙氏什么都没说,叫丫鬟扶着,慢慢地转身去了。
牧元庆脸上闪过一丝委屈,“爹,娘怎么不在乎我了?”
牧老太太:“你娘失心疯了!”她压低声音,“宫中的贵人不是说了,只要看好你娘,不叫她出去乱说,你这仕途……定会步步高升。”
她笑得老脸上的褶皱都被撑开,是真心实意地高兴。
牧元庆还有些迟疑:“不会是我姐……真的出事了吧?”
“不会。”牧彦都打断,“别瞎想,和你娘一个样!”
孙氏回了自己房中,交代了贴身的丫鬟离开,自己关起门来,外面喜庆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就清净了,再也吵不到她了。
她唇角带笑,轻轻哼着小曲儿。
从床榻下,摸索出三尺白绫。
往上一投,稳稳地挂在了梁上。
她粗笨的身子,没有人搀扶,试了好几次,才稳稳地踩上圆凳,把胖胖的脸,伸进白绫系成的环中。
只要她死了,太子妃牧云安一定会回牧家守丧。
牧云安欠她的,她只要她帮自己这一次,帮自己……给女儿报仇!现在,整个牧家,也只有她,只有太子妃,有能耐查明牧鸳鸳真正的死因。
报仇!为她报仇!
为她们母女两个,报仇!
“当啷!”
孙氏一脚踢开圆凳。
那凳子在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
剧痛和窒息感一下子压来,孙氏微笑,透过生理性的泪水,看着眼前飘然而至的牧鸳鸳。
“你是娘的女儿,娘疼你。”
“往后,只疼你一个……”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