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只有他这一位客人。
寻常的桌椅对于温迪戈而言有些过小,入座仿佛都要压垮下面的竹椅。
眼前,店老板亲自沏茶,几位店小二不知何时离开了,偌大的堂内只剩两人的动静。
两杯茶水备好,一杯置于温迪戈面前,全程没有别的多余动作。
“请。”
“好。”
若是万年以前,他并不会明白什么品茶,什么礼仪,除了一咕噜饮尽整杯茶水以外,没有任何礼仪的考虑,毕竟那十八年也没人教过他。
但他从这个时代的最莽荒的时代开始交以这片大地文明,漫长的岁月里,与其说是学习,倒不如说是他重新定义了礼法。
为了让文明有个实质的表现,他倒推过去的种种,得出最初的礼数,后世的行为举止都在其中有迹可循。
温迪戈虽然是怪物模样,但还是表现出了让对方有些出乎意料的礼数,没有直接喝光,安静地啄去一口便放下茶杯。
“无事不请。老板既然邀请我在此闲饮,想必是有所求。”
“此地长年不见他乡异客,久看熟人常倦,无非是在这老镇太过清平,临时起意罢了。”
老板打了个哈哈,那张半羊半人的面孔之下就好似看不清的人形计算机,无数文言文般缩写且庞杂的信息交织密布,说他在心里打算盘都算是轻视这个人的城府和计谋。
至于他说的话,在寥寥数秒的时间里就有着远超常人十倍不止的思考,想要判断他的真实意图,远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绝非单纯请他喝茶这么简单。
“那么,这位异族的朋友,怎么称呼?”
“……蔺傅。”
“蔺傅啊……哈哈,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不知道这位老板究竟是否知道。
毕竟这个名词仅仅存在七十多年,而且在起码几千年的过去,若是信息稍微闭塞,再加上典籍不通外传,只怕是当代的智者也不一定马上反应过来。
老板顺着话头,接着便问起了其他的方面。
“蔺傅阁下,此镇名唤「巴艟」,地处「旧蜀」,本就偏远。我有些好奇,为何阁下会来到这般僻静的地界?”
“恰好先入此地而已。山高路远,时过境迁,有时走错路、走远路也并非是不可能之事。”
“哦?巴艟三面环山,峰峻绵延,只一条狭路以为要道,来路凶险,何得错路一说?”
“……自山崖而下,眼见左右无路可走,暂过此地罢了。”
不多时,茶不过半,又续上小半。
老板一拍脑门,哈哈笑了起来。
“瞧我这记性,问道阁下名字,却不曾提自身的名讳,失敬,失敬!哈哈哈哈……”
“鄙人一介散人,姓刘,单名一个藜字,这边的人都叫我老藜。这间酒水肆名曰‘三水汇’,贩茶卖酒,热水也卖。一壶不消多少钱,若是顺眼,赠他也不是不可……反正这地方天高路远,什么都得自给自足,若是个甩钱的大户,怎得来这儿挥霍……唉,偏了偏了!”
他笑着摆了摆手,接着说道。
“总之,这里已经算是大煌的边境了。地势如此,所以连个边关都不算,于是在这儿的都是些跟隐居差不多的家伙,镇上有个官府的衙门,不过看起来朝廷也是几乎忘了这儿,那几个家伙连个赏钱都没有,平日里还得是寻个过活的法子……所以说,这地方和与世隔绝没啥区别了,除了个别行商来,基本没有别的外人了。多年了,只有蔺傅阁下一位远道而来。”
“……”
温迪戈举起杯子的时候,好几次异样的感觉转瞬即逝,影响几乎没有,但着实有些让人在意。
他不急于解决,反而顺着对方的话头继续。
“是么……既然你说的是大煌,那当今的皇帝又是谁?曾经的煌国也没谁加个前缀。”
“嘿哟,瞧您说的——百年之前,老煌国就倒下去了,九洲大乱,三度倾颓,如今再建过后哪还有什么皇帝,如今在朝廷上坐着的也不过是个明面的君主……咳咳,勿谈国事,勿谈国事……”
确实,附近似乎多出一道视线感,就好像是什么禁忌一样,在谈及不久,那种目光便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
“……好,换个话题。如今既然更迭,眼下的煌国子民过得如何?”
“您问这儿……鄙人也不知如何回答。若说是这边,得益于那先贤圣人赐下的息壤,田地的作物长势喜人,这么多年越养越肥,是个好事。至于外头,看那每个月来一次的行商带来的也有些奇珍异宝,这般闲情逸致,多半也算是太平世道,大伙安居乐业。只不过……”
“不过?”
老藜左右顾盼,好像在提防什么似的。
“……唉,北有禁卫,西有圣骑——你说,既然大煌能跟那俩并在一块讨论,你猜东边有什么?”
“知道。黑服的麟卫。”
“嘘嘘嘘……别这么大声,你莫非没感觉到?这些年战火那叫一个此起彼伏,说不定早就有他们在咱们这边边角角盯得正紧。”
“……在前两种存在还未出现之前,最初的麟卫便是由我提拔,他们的能耐我很清楚。既然那道注视来自他们,也就没什么需要忌惮的了。”
这话把店老板都震住了好一会儿。
……就好像你拉着一个身穿绿色大衣的路人随便叨嗑,聊到最后对方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去给那帮将军训晚话了,有空到山里面十八弯的哨卡,到时候你报我的名字”一样。
这口气岂止是轻视,几乎等于蔑视了。
麟卫最初的历史都能追溯到几千年前了,那时候米斯拉塔都还在,卡尔萨王还给周边邻国发黄金,黑旗都还没回归煌的国土呢。
紧接着,温迪戈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缓缓起身。
“感谢招待,店家……下次下毒的时候建议查一查典籍,有些东西是放不倒邪魔的。”
“还有,一直在梁上观望的朋友,下来喝一杯吧。临行之前,算我敬你一杯。”
漆黑的尖爪轻轻按在茶壶上,如果不直接往壶口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上面有几个细孔。
他当然知道这个东西用来干什么,当初他曾写在万全书里面的——
有的人喜欢茶水,有的只要热水而不要茶,为图方便,于是在壶内分隔两层,以气孔控制壶内的大气压强,分离出不同的液体。
揭开茶壶,里面正是如此。
他也不恼,平静地从桌上翻起一个茶杯,给老板先倒上,然后给那一杯也满上。
一团黑影不知何时出现,从上方翻涌而下,无声无息。
落地之后,那人顿了顿,松开原本一直抓在虎口紧贴的把柄,转而掀起头上的遮掩。
漆黑的兜帽翻下,面具仍遮挡着对方的面部,头发如雪,却带着肃杀的意味。
“喝吧。只有我那杯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