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了,营地的烛火也都亮了,营帐草棚之中,处处都有烧得通红正旺的炭盆火堆,为大家驱赶春寒。
宫里的马车,原本每天只来一趟,但因为孟夕岚上书一封,交代详情,列单物资,如今马车每天早晚都要来一趟,装着满满的炭,满满的粮食,又或是满满的药材补品。
每当车马的铃声一响起,孟夕岚的心中总是微微一紧,生怕从皇宫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好在,带话儿的太监口中从来只有好事,却无坏事。皇上对周佑麟的病情,很是挂心,对宁妃也是关怀备至。
只要宁妃不失宠,周佑麟就有机会翻身。
那负责马车的太监,乃是大总管常海的近亲,名叫孙福伟,人称“福公公”。“今儿,太后娘娘传下口谕说,要公主殿下保重身体,千万不可以操劳过度。累坏自己。公主,太后娘娘在宫中可以一直很惦记着您啊。”
孟夕岚低一低头:“太后圣恩,劳烦公公回宫之后,代我向太后娘娘磕头谢恩。”
福公公满脸堆笑,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公主客气了,奴才定当谨遵公主的吩咐。”
宫里的人惦记着周佑麟,也惦记着她,只是孟夕岚暂时并没有什么好消息可以让福公公带回去……
“公主殿下,四殿下的身体可有恢复?奴才不好亲自相见,还望公主据实以告,也好让奴才回到跟前皇上娘娘去交差。”
他是不敢靠近大帐分毫,生怕被传染上病气,丢掉这条小命。
孟夕岚静静道:“四殿下一切安好,暂无大碍。”
福公公闻言,只拿自己的眼风里望了她一眼:“殿下,您要是这样说的话,岂不是要让奴才为难……”
孟夕岚的唇角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福公公,我不是太医,自然不能说得太过详尽,而且,公公也不是通晓医理之人,与其累赘叙述,还不如简单明了。时疫是多可怕的病,人人心里清楚!与其让宫里的主子们整日惶惶不安,还不如让主子们先得片刻的安宁。正所谓,报喜不报忧,一切有转机。公公在宫中也算是半个老人儿了,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福公公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正欲开口,只听她继续道:“福公公,如今四殿下深感恶疾,日日艰难,公公要是有心人,就帮他周全一二,左不过就是说几句话而已,能有多难?”
福公公也是个聪明的,忙低一低头:“公主所言极是,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回宫复命!”
他不敢多留,何况面前这个孟夕岚又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
送走了福公公,孟夕岚轻叹一声。
眼前的是打发出去了,可明天呢?后天呢?
周佑麟的身体一直毫无起色,一旦发起高烧,便是一天一夜,若不是有焦长卿日夜相守,为他下针续命,怕是早有性命之患。
二哥孟夕然也是同样,连着高热不退,都快烧去了半条命!
那些卖身而来的杂役也有几个发了病,大多都是因为粗心,结果连着没几天就一个比一个病得严重!
焦长卿苦思冥想,日夜不眠,一心只想求得一张治愈良方。他越是着急,孟夕岚越是担心。
晚膳时,孟夕岚亲手煮了一锅人参鸡汤,素白的鸡汤热乎乎的,暖身最好。
她让竹露盛了一碗给焦长卿送去,谁知,她摇着头回来道:“大人一口都没动。”
孟夕岚见竹露劝不动他,起身道:“我去看看。”
孟夕岚急步而行,来到门口,只见焦长卿还在灯下研究药材,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大人……”犹豫片刻,孟夕岚还是出声打扰了他。
焦长卿恍若未闻,依旧站在原地。
孟夕岚轻轻走了过去,见鸡汤纹丝不动地放在桌上,又继续道:“焦长卿听命!”
他总是有了反应,转头看向孟夕岚,蹙眉不解。
“这碗鸡汤,乃是本公主赏赐给大人的,所以,我命令大人,要将它一滴不剩地喝干喝净!”
焦长卿正在心烦,不禁皱眉:“殿下这是何意?”
孟夕岚平心静气:“大人再这样熬下去,我怕下一个病倒的人就是大人。”
焦长卿微微一怔,“微臣没事,殿下无需担心。”
“有事没事,岂能用一句话来定下结果。大人劳心劳力,乃是四殿下之福,不过大人若是不先保重自己,又能如何保重四殿下呢。”
焦长卿知道她说得有理,只是他自己的心里太急。再不及时找到治愈之法,四殿下的性命就真的保不住了……
他长叹一声,往后靠着椅背,重按眉心:“微臣知道了,微臣只是心急!”
孟夕岚凝视与他,只把汤碗往前递了递:“大人不要太过勉强自己。时疫来势凶猛,从来都是祸害人间的大病!一旦沾上,必定要九死一生,我心中有数,大人心里也该有数。”
焦长卿眸光深如海:“殿下的心思通透,只是,微臣此番是有为而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孟夕岚缓缓而道:“当初,我看重大人,乃是看重大人的人品和医术,可是,我从未把大人当成是大雄宝殿的如来佛祖,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说到底,大人也只是肉胎凡身,凡事只能尽人事,而不能掌天意!这些日子,我亲眼看着大人是如何殚精竭虑,尽心尽力,所以如今,我对大人只有期望,没有强求,更不希望看见大人身体有损!”
她细声细语的一席话,让焦长卿疲惫的内心倍感柔软和宽慰。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只是不能表露太多。
焦长卿双眸半垂,遮去里面明灭不定的情愫,只瞧着桌上的汤碗,开口道:“殿下一番好意,臣不敢不领情。”
孟夕岚闻言微微而笑:“这会的温度正好。”
焦长卿端起碗细细品来:“味道不错。”
“只是不错……难得我苦苦熬了一个多时辰。”孟夕岚故意提高声音,道:“既然如此不知好歹,那我就再罚大人喝完鸡汤之后,睡上两个时辰,算作小惩。”
焦长卿眼中再度闪过的神采,终究抿唇一笑:“臣认罚!”
许是天公作美,之后的两天里都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孟夕岚看着头顶的蓝天暖阳,寻思着要不要让父亲和二哥出来晒晒日光。
竹青扶着孟正禄走来走动,至于,孟夕然已经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着人力背到椅子上去坐。
孟正禄一直对孟夕岚避而不见,但每天都要过问竹青,她的衣食起居,得知女儿没事,才可安心。
阳光照在身上,让孟夕然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总算是难得看出几分红润。
他的嘴唇微微噏动,半响问道:“四殿下如何?”
孟夕岚淡淡道:“四殿下没事,现下还在午睡。”
其实,周佑麟还在发烧,从早上一直到现在。
孟夕然宽慰一笑:“他没事就好……”
孟夕岚默不作声,只陪着父兄二人,小坐片刻之后,方又回到忙进忙出的帐中。
焦长卿的额头已经见了汗,至于周佑麟的身体已经开始发抖。
熬好的汤药,一碗一碗地送过来备用。
焦长卿将切好的参片,放入周佑麟的口中让他含着,怎奈,周佑麟烧得神志不清,吃到嘴里的东西不是吐出来,就是咽不下。
那些太医对周佑麟心存忌惮,又不敢贸贸然上手去碰,一时站在原地,愁眉不展。
孟夕岚眼见着人多,便道:“帐中地方有限,不要这么多人杵在这里,没由来地惹人心烦。有焦大人在便可,其他的大人们还是去做自己的份内事吧。”
虽说周佑麟才是最重要的,但这会儿,可不是只有他一个病人。
众人依言退下。
孟夕岚随即挽起袖子,来到床边,“大人,情况如何?”
“不妙,四皇子神志不清,连含下参片保命的力气都没有。”焦长卿急急摇头,忙用下针为他镇住心脉。
神志不清……孟夕岚看着双眸微睁,似醒非醒的周佑麟,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千念万想间,只有一句话在耳边沉沉浮浮:“周佑麟,你不能死!”
当她缓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一把拽住了周佑麟的领口,将他整个人拉扯起来,双手猛烈地摇晃着他虚弱的身体,在他的耳边喊着:“周佑麟,你不能死,不能死!”
焦长卿见状骇然,忙出声阻止:“不可以……”
孟夕岚哪里肯听他的话,只在他的耳边继续喊道:“周佑麟,你不能死。你是皇子,你是皇子,你的志气呢?你的野心呢?你就这样认输了?就这样等死了?懦夫!周佑麟你就是一个懦夫!”
孟夕岚不管不顾地胡言乱语,惹得焦长卿不得不亲自将她拉开,长臂一伸,怒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为何非要在这会儿发疯?难道是害怕了,吓坏了?
孟夕岚喘息连连,死死地盯着床上的周佑麟,他的命数还未到,他不该死的!也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耳边终于听到周佑麟虚弱低沉的声音:“谁……是谁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