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看不清楚,反而更好,浑浑噩噩,避其锋芒,日子也好打发些。
“你从方才就一直盯着我看,难不成我的脸上沾了什么?”
孟夕岚似笑非笑,亲自沏了一碗茶,送到他的手边。
褚静川的视线缓缓下移,望着她的手,不觉皱眉:“你的手怎么粗糙了这么多?”
她的手一直都是柔软细腻的,像是最好的绸缎。
孟夕岚淡淡道:“现在,宫里没什么主子奴才之分,人人都得做事。”
衣食住行,样样都是问题。不过听说,宫外的情况更糟。
“我可以安排人来伺候你。”
孟夕岚摇头道:“不,我身边的人够多了。而且,我也不需要人来伺候!”
她稍微迟疑一下,跟着发问道:“外面现在的情形怎么样?”
她问得有些模糊,似乎指的是宫外,又或是城外。
褚静川眼中起了一连番细微的变化:“你知道吗?城中的百姓现在都骂我是瘟神,索命无数的魔鬼。他们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这天底下最坏的人。”
孟夕岚静静听着,神情不变,只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她低头抿了一口茶,见褚静川仍是望着自己,便又看向他道:“你很在意那些话吗?”
她知道他在意的,否则,他不会来这儿。
褚静川用两只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让她的视线和自己平行,继而凝视着她平静无波的面容,低声问道:“在你的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孟夕岚微微沉吟,缓缓开口:“我四岁时就认识你了。那时我们都是孩子,质朴又纯真的孩子。”
褚静川闻言似笑非笑:“所以,你现在还把我当成是个孩子。”
孟夕岚含笑摇头:“不,我只是觉得你就是你,和从前没两样。”
年少时的他,温润如水,可三岁时就跟随父兄习武,十五岁时,他就杀死了自己人生当中的第一个敌人。
孟夕岚没有忘记,那个在桂花树下对自己微微而笑的少年,他的手上很早以前就沾染上了鲜血。褚静川的确是个温柔的人,可他从来不会对敌人手软!
在他的心中,楚河汉界,分的清清楚楚。一边是自己人,一边是敌人。
褚静川抚摸着孟夕岚的长发,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在乎你。”说完这话,他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激动,他将她长发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我已经负了天下人,可我不能负了你。”
孟夕岚闻言目光一闪,继而低下头,轻轻地靠向他的肩膀。
他的话听起来是那么地绝望。
…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可京城的气氛,却是一片死寂。那些曾经无比繁华的长街,如今都变得冷冷清清。
街边的店铺,不是没了匾额,就是房门紧闭,还有沉重的铜锁牢牢锁住。街上的行人少之又少,偶尔能见到几个玩闹的孩子,不多一会儿,又会被冲出来的父母带回家去。
得了褚静川的同意之后,孟夕岚第一次踏出宫门,看到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孟夕岚来到孟家门外,只见紧闭的大门外,斑驳不堪,门漆都破掉了,而且,还有被弄坏的地方,然后用木板稍微修复了一下。
孟夕岚看着这扇门,心里莫名一酸。
她拿出褚静川的令牌,交给那些看守褚家的侍卫,让他们放自己进去。
当孟家大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孟夕岚差点心酸到流泪。
前院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
孟夕岚携着宝珠的手,缓步往前走,走了没多一会儿,终于有人出现了。
来人是个嬷嬷,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家中的老人儿了。
她一脸戒备地看着孟夕岚,稍微反应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自己看见了谁。
“娘娘……是娘娘……”
那嬷嬷突然开始叫喊起来,惊动了院中的其他人。
最先走出来的人是孟夕岚的大伯父,不过短短两年没见,他的头发就全白了,而且,身子也有些佝偻,走路的时候,居然还需要拄着拐杖。
大伯父一步一颤地走过来,望着孟夕岚半响无语。孟夕岚正欲伸手扶他一把,谁知,他突然跪倒在地,朝着她嚎啕大哭起来。
孟夕岚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陆续续地,家里人都出来迎接她了。待见了她,一个个都是泪眼汪汪。
大伯父和二伯父都苍老了许多,至于,父亲他一直卧病在床,据说已经整整两个月不能下地了。
孟正禄躺在床上,虚弱且疲惫。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着见到女儿。
当孟夕岚出现的那一刻,他以为是梦,直到冯氏轻声开口:“老爷,您仔细看看,是娘娘回来了。”
孟正禄深吸一口气,朝着女儿伸出了手。
孟夕岚一把握住,在他的床边坐下,努力地朝他微笑着。
褚静川谋反之后,孟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京城最乱的时候,孟家也受到了不少百姓的攻击,若不是褚静川派人守着,他们早都闯入孟家,将这里也给毁了。
孟夕岚对家人满心愧疚,她没能给他们带来好消息。
孟正禄望着女儿,只道:“女儿,你知道吗?爹真的很后悔,后悔不该把你送进宫去。”
孟夕岚闻言只是轻轻一叹:“可是女儿并不后悔。”
走到今天,也许是她错了。可犯错的人,不止她一个。
孟正禄坐起身来,看了看窗外,跟着又吩咐冯氏她们先出去。
他压低声音道:“太子他……如何了?”
太子不会失踪的,那一定是女儿的安排。
“没有消息,可女儿相信他是平安的。”
如果有人找到他的下落,那么,褚静川一定会知道的。
孟正禄眸光一闪,随即也点点头:“我也相信。”
“抱歉,这一次我没能保护你们。”临走之前,孟夕岚幽幽吐出这句话。
孟正禄握住她的手,暗暗用力:“你已经给我带来了最好的消息。”
太子不在京城,不在褚静川的手里,这对孟家来说就是最大的希望。
…
回宫的路上,孟夕岚的马车遇到了小小麻烦。
马车的轮子突然就坏了,所以,不得不临时进行修补。
谁知,就是这么片刻的功夫居然出了事。
不知从哪儿来冒出来的一对人马,突袭了孟夕岚。
那些人全副武装,下手狠绝,似乎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负责保护她的侍卫,几乎全都身负重伤。而宝珠又是个弱女子,根本无法保护她。
眼看着那些人提刀而来,孟夕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袭击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四周,想着自己能不能逃走?很显然,她根本无法逃脱。
当刀锋直逼她的喉咙的时候,她只觉耳边擦过一道冷风,嗖地一下,贴着鬓发而过,划过的风也是锋利的,感觉好像能割破她的皮肤。
那一箭射中了,孟夕岚面前的人,那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跟着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那弓箭手百发百中,很快就将那些行刺他的人,全都射倒。
时间很短,短到只是一个呼吸之间的事。
孟夕岚闭上眼睛又再度睁开,她转身回望,这才警觉原来沿途店铺的二楼上面,竟然埋伏着不少人。
她一路望过去,竟然从街头到街尾,他们埋伏在那里,时刻准备着。
难怪,京城乱成这样,褚静川还肯让她出宫……
那些行刺的人,没能留下活口。
孟夕岚被褚静川安排的人护送回宫,他们换了一辆马车。
宝珠坐在车里,握着她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
“娘娘,是谁要害你?”
孟夕岚没说话,但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回宫之后,宝珠惊魂未定,而孟夕岚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傍晚时分,褚静川来了。他不是独自一人,他还带了一个人来。
孟夕岚从未见过那个人,而他的身上还带着刑具。
那人一来到孟夕岚的面前,就被褚静川按到了地上。
孟夕岚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褚静川,不解其意。
“这就是行刺你的人。”
此言一出,殿内的人都为之一怔。
孟夕岚将那人打量一番,没有说话,看他的样子,应该只是个替罪羊才对。
“他为何想要杀我?”孟夕岚直截了当地发问。
那人低着头不说话,褚静川开口道:“我会亲手砍下他的头。”
孟夕岚闻言只是摇头:“宫中的血腥已经太多了。请大将军不要在这里再开杀戒了。”
竹露惨死在这里的时候,那刺眼的猩红,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她不想再在慈宁宫看见一滴血。
褚静川目光一沉,不再说话,他把人带了出去。
孟夕岚不关心那人是死是活,因为他根本不是真正的主谋。她的心里明白,褚静川的心里怕是也明白……
天黑之后,褚静川重回慈宁宫,他换了一身便服,来到孟夕岚的身边。
他的身上有香气,尤其是双手,似乎是用了什么香料,似乎想要掩盖什么。
孟夕岚转眸看他,见他半蹲下身子,望着自己道:“白天的事,吓到你了?”
孟夕岚看了他一眼,继而默默收回目光,低头轻声喃喃道:“如今还有什么样的事情能吓到我?从我进宫到现在,在我背后捅刀子的人,还少吗?”
褚静川闻言脸色一变,伸手想摸她的手,孟夕岚却是躲了一下,淡淡道:“我没事。”
褚静川的手,僵着没动,继而坦言道:“你知道我在骗你。”
孟夕岚反问他道:“敢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动我的人,除了卫风,还会有别人吗?”
她的眼睛太毒,心思太准,什么都瞒不过她。
褚静川闻言脸色一沉:“他跟随我多年,随我出生入死……而且,现在正是用人之际!”
他的话音刚落,孟夕岚就轻轻地笑出声来。“我知道卫风是个可用之人,我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明明是他多此一举,找了个不相干的人,带到她的面前,让她恶心。
“早晚有一天,我会给你一个交代。”褚静川叹息一声,继而又道:“你放心。”
孟夕岚神色淡然:“不用了,我不在意。嫉妒是会让人发疯的东西。”
嫉妒……褚静川一时未能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只是皱起眉头来。
孟夕岚迎上他充满疑惑的目光,淡淡道:“卫风不是为了你的皇图霸业才想要除掉我的。他是真的恨我,恨之入骨……因为我是你喜欢的女人。”
她原本不想点破的,可无奈,褚静川一个人想怎么都是想不明白的。
“你……”果然她的话,把他给惊着了。
他腾地站起身来,盯着孟夕岚的脸道:“你知道你在胡说什么吗?”
孟夕岚淡淡垂眸一笑:“情由心生,岂是我可以胡说的?你只看到了他的忠心,可看不到他的真心。”
褚静川骇然看她,一时无言。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卫风一直对他忠心耿耿,为何非要对孟夕岚如此武断行事?不过,他还是不相信她的话。那是忠心,也是固执,绝不会是什么嫉妒!
“这不可能!”
孟夕岚眼波轻转:“没什么不可能的,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褚静川动了怒气,背过双手道:“你最好不要再说下去了。这种挑拨离间的伎俩,实在太低劣了。”
她是故意的吧。趁着这次机会,绊倒卫风,他身边最有用的人。
“你不信我?”
“孟夕岚,你从未陪我出生入死过!”
他这一句话,无比犀利。
孟夕岚缓缓别开眼去:“你不信也罢。也许,下一次我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
肯定会有下一次的。
褚静川含着怒气,转身而去。
宝珠在外殿悬着一颗心,待他走后,匆忙走上前来:“娘娘,您没事吧?”
褚静川沉着一张脸离开,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而白天,娘娘又遭遇行刺,这些不好的事,怎么全都撞在一起了?
孟夕岚见她神情惊慌,不由叹息:“别怕,如今还有什么事能吓到咱们?”
若是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