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时光,温融融的,总是令人昏昏欲睡。
睡眼怔忪的周佑宸,穿一身银灰的衫,靠在躺椅上望着窗外青翠的树梢,久久不动,久久不语。当看着被人搀扶而来的孟夕岚,他忽地坐直了身子,目光牢牢盯着她来的方向。
见她缓步行来到庭院,周佑宸便有些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微微张口,笨拙地发出两个字来。“岚儿……”
孟夕岚看不见他,可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她早早地伸出手去,很快,便有一双大大的手掌,回握住她的手。
这是周佑宸的手,十指和掌心处,竟是粗厚的茧子。
焦长卿看着二人执手而坐,默默转过身去,只给宝珠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自己去到外殿等候。
宝珠知道分寸,忙点一点头。
周佑宸看着孟夕岚一直闭着双眼,歪了一下头,似有不解。
他不知道她双目失明,他更不知道什么是失明……
孟夕岚摩挲着他的手掌,轻声道:“宸儿,我今儿是来和你道别的。”
提起这话,孟夕岚的心底微微有些酸涩。
临到这最后的时刻,她想要和他掏心掏肺的时候,他却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听不懂。
周佑宸握着她的手,将她往自己的身前带了带。
“宸儿,我要走了,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周佑宸凝眸看她,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只把她又往身前带了带,张开双臂,似乎想抱一抱她。
他的动作过于僵硬,孟夕岚只好先伸出双手,轻轻搂住他的肩膀。
周佑宸似乎对这个拥抱,渴望已久,他低下头去,嗅着孟夕岚身上带着的淡淡香气。
她的呼吸清浅,而他的心跳怦然有力。
孟夕岚静静地闭上眼睛,一时什么也不想说了,什么也不想做了。
因为这短暂的亲密,足以抚慰她的心。
静默过后,孟夕岚抚着他的后背,淡淡开口:“待我走后,你要好好的,好好陪着咱们长生。”
事到如今,他们之间的怨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长生的父亲。虽然,他再不能为他保驾护航,可他仍能陪着他,让他不会因为失去亲人而内心孤寂。
“我全心全意地喜欢过你,也毫无保留地怨恨过你。不过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不是吗?你再也感受不到半分悲喜,而我也没有时间再和你纠缠下去。咱们都忘了吧,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若非世事弄人,也许我们从来不会相见,更不会成为夫妻。你杀了我的孩子,而我也亲手把你变成废人!我对你的怨,你对我的恨,就此扯平,我们两不相欠了。”
苍白的手指,慢慢揪紧他的长衫。她给了他翻身改命的机会,而他也给了她诸般荣宠。他们曾并肩同行,也曾互相伤害……
周佑宸听完她的话,缓缓放开了她,他看着她,嘴唇一动,似乎有话想说,又无法表达。
孟夕岚微微抬头,在他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以为是我救了你。现在想来,我还是真是天真……”
仔细想来,她的确救了很多人,救了孟家,可她也连累了许多人。从过去到现在,她和他,他们一直都在失去。今时今日,自己能真正握在手里的东西,实在少之又少。然而,那些已经彻底失去的东西,却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周佑宸神情困惑,抬眸直直地看着她。
他的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又隔着厚厚的屏障,无法前进。
他觉得很难受,可他不知道这滋味叫做“痛苦”。
孟夕岚抿唇微笑,竭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啜泣的冲动,这是离别,而她不能在他的面前流露出悲戚。
若是有一天,他还能记起她是谁,记得今日的种种。他只希望她记住她的笑脸,而非眼泪。
说话间,宝珠端来两杯青梅酒。
这是离别酒。当年他们成亲之时,曾饮下交杯酒,而今日的离别酒,算是一个了结,彻底了结他们的夫妻情份。
周佑宸接过酒杯,怔怔出神。
两只酒杯轻轻相碰,发出细微的声响。
孟夕岚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青梅酒,本是清淡温和,今儿却是苦涩难咽。
周佑宸有样学样,也喝了个干净。
孟夕岚目光深深,仿佛能看到他似的,抿唇笑道:“如此最好,此生你与我,我与你,咱们再无亏欠。”
“若有来世……”她语气一凝:“若有来世,但愿你我不会再相遇……你只是你,而我也只是一个我,你也许还会在某处受尽苦楚,却终有苦尽甘来的一日,而我也许亦是身不由己,但最后还是获得安宁。如此,便是最好不过了。”
周佑宸闻言皱了皱眉。他不知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他看着她站起身,缓缓离去的背影,他渐渐有种窒息的感觉,那种失去所有,连呼吸也一同失去的感觉。
“岚儿……岚儿……”
可是,不管他怎样呼唤,她也没有回头。
焦长卿站在回廊,看着孟夕岚眼中含泪,沉吟一下,才道:“娘娘莫要伤心,殿下并不会知道,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他不知道他会失去你。”
此时此刻,焦长卿突然有些羡慕起周佑宸来,因为他心智全失,毫无知觉,活生生的就是一副行尸走肉。
孟夕岚抚着他的手,站在廊下,轻轻叹息:“明日安排人手,送太上皇返回京城。”
她强撑着自己的身体继续往前走,一行行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没走几步,她再次软倒,不省人事。
翌日一早,宋青儿陪伴太上皇返回京城,心中辗转不安,只能含泪而去。
临行前,她对焦长卿恳切道:“娘娘的病情,不能再瞒着皇上了。”
她回宫之后,皇上必定会亲自询问一二,到那时她没法说谎。
“娘娘现下还是昏迷……她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许皇上知道。”
宋青儿咬住嘴唇,哭得声音发颤:“难道现在还不是最后关头吗?难道你要咱们的皇上连娘娘最后一面都见不得……那样皇上会发疯的!”
焦长卿闻言眸光一沉,心如刀割。“那就请太妃娘娘告知皇上实情吧。”
宋青儿含泪点头:“本宫知道了,本宫这就回去。”
……
三日后,长生在太和宫前迎接父皇和母后,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一个晴天霹雳的坏消息。
“皇上,娘娘她病得很重……很重!”
长生面色冷峻坐在金銮殿,听着宋太妃的话,沉默不语。他没有龙颜大怒,也没有大喊大叫。他只是坐在那里,脸上甚至连痛苦震惊的表情都没有,只是茫然地坐在那里。
整个大殿内,只能听到宋青儿压抑的哭声。
沈丹苍白着一张脸,神情不安地看向皇上。
过了一会儿,长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扭头,他的视线正对上沈丹焦灼不安的目光,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转过头,又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高福利。他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到震惊……看不到诧异……
长生收回视线,立马就明白了,原来他们对母后的事,全都知情……唯独他这个做儿子的不知道!
他低了低头,眼眶渐渐发热,拂袖起身道:“摆驾!”
许是震惊过度,他起身之时,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沈丹忙走过去,伸手虚扶了他一把。长生却是一把推开了她,径直朝宫门走去。
高福利脸色沉重,明知情况不妙,还是躬身跟了上去。
“皇上,你是君主,不能一声交代都没有,就离开京城数天!太后娘娘之所以隐瞒到现在,就是担心皇上会因为忧思过度,耽误朝政啊!”
长生脚步一顿,脸色又沉了一沉:“传朕旨意,朕离宫之时,朝中大小事务,由孟丞相代为处理!”
他口中的孟丞相,就是他的亲舅舅,孟夕照。
高福利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跟着又追上皇上,道:“奴才陪着皇上一起去。”
长生没说话,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目光满含怨气。
高福利知他所恨,低了低头:“万岁爷,这一切都是娘娘的意思。这宫里的奴才就算是有一百个胆子,一千条命,也不敢隐瞒如此大事!”
长生闻言不语。
他不解,他困惑,他揪心!母后为什么要瞒着他?
因着皇上心急如焚,出宫的仪仗根本来不及准备。五千禁军,个个全副武装,紧随皇上出宫的队伍,以备不时之需。
一路兼程,不足两日功夫,便抵达行宫。
长生脚下匆匆忙忙,才穿过冷冷清清幽的回廊,便听后殿方向,隐隐传来悲痛的哭声,那哭声惹得众人一惊。
长生脸色微变,当即往内殿急奔而去。
那哭泣之人,正是焦长卿。
他立于院中一角,双手抱头,低声啜泣,紧绷的肩膀伴着凌乱的呼吸,颤抖不止。
他为什么哭?难道母后她……不!绝对不会!
长生定定看他,过了许久,方才提起勇气,踏前一步,声音暗哑道:“母后呢?”
焦长卿闻声一怔,狼狈转身,却见皇上站在自己的身后,登时双膝跪地,磕头请罪。
长生紧拧眉心,将他从地上拽起,看着他满脸的泪水,一字一顿地问道:“母后她怎么了?”
焦长卿闭了闭眼睛,低声道:“皇上,娘娘怕是要不行了……”
长生的双手颤了一颤,眼神锋利如刀,他用力将他推开,闷头朝着内殿走去,自言自语道:“你们都在骗朕……骗朕……母后没事……母后一定没事……”
穿过层层纱帐,长生终于看见了孟夕岚。
此时的她,面色苍白,双眼紧闭,静静地躺在柔软的榻上,呼吸清浅,无声无息。
长生动了动嘴唇,却是无言。
她瘦得几乎不成人形,这些日子,她到底受了多少苦。
长生跌跌撞撞跑去到母亲的床边,握着她冷如冰的手,低声呼唤:“母后,儿臣来了……”
床上的人,动也不动,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长生心里又急又怕,摇晃着她的手道:“母后,您醒醒啊。您看看儿臣!”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沉,渐渐地变成了哽咽的哭声。
“您为什么不告诉儿臣……你为什么不让儿臣陪在您身边……”
高福利站在几步之外,默默跪了下来,泪已经无声无息流了一脸。跪了片刻,他忽地想起一事,便又站了起来,急急跑出内殿。
须臾,床上的孟夕岚被长生的哭声唤醒,她睁开眼睛,目光凄迷晦暗,声音喃喃,宛如梦呓:“长生……”
长生骤然一惊,忙凑上前去,望着母亲道:“是我,是儿臣来了。”
孟夕岚虚弱一笑,勉强握了下他的手:“瞧瞧,皇上今年都是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
她心里早有准备,若是长生来了,就是她的大限到了。
长生惶惶抓起母后的手,贴向自己哭湿的脸庞,深深叹息:“母后,您为何瞒着儿臣,您告诉了所有人,为何就是不告诉儿臣!儿臣现在要怎么办!”
虽然心里一直隐隐藏着不安,可他始终相信,只要有焦长卿在,母后不会有什么大碍。
孟夕岚用指腹轻轻抹去他的泪水,喃喃开口:“我不想你知道,也不想你看见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生老病死,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母后不怕,所以,你也不要怕……”
她不过才说了几句话,便虚弱地喘起来。
焦长卿立刻端来参汤,给她补气。
“儿臣要母后活着!儿臣这就下令招贴皇榜,广招天下名医,给母后治病……”
孟夕岚握着他的拇指,轻轻摇头:“不要折腾了,就这样顺其自然吧。”
“什么顺其自然?母后,您要活下去啊!为了儿臣,也要活下去!”长生情绪失控,嗓子喊得沙哑。
孟夕岚语带哀求:“长生,我真的累了。你让我歇一歇,可好?”
她说话的语气比她的脸色还要苍白无力。
“你已长大成人,我再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了。”孟夕岚说完这话,想对他笑一笑,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