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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何来,往何去?吾欲上天入地,奈何天路断绝,地门紧闭;
吾处荒芜枯寂,彼岸芳草萋萋,心向往之,而无由可至;
毋忧,毋忧,摆渡之人操舟而至矣。
此卷《摆渡人》,渡生渡死渡来去,渡善渡恶渡圣凡。
苦海无需回头,这就给汝整个岸出来。世上有吾柏度仁,从此凡人亦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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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河畔,有柏姓少年唤作度仁,年方二十,其妹稚龄十二;家族世代操舟渡人,少年自幼习舟,技艺超群,每遇风高浪急,人皆失色,唯他神色自若,稳操舵柄,渡人无数,赢得乡里赞誉。
近日不幸遭风波之难,其父母长辈溺水而亡,留下孤苦兄妹二人,相依为命。
彼时,柏度仁之丈母娘,见其孤苦无依,遂商议让其未过门之妻早日过门,以喜事冲淡其哀愁。二人情深似海,遂选定吉日,欲结秦晋之好,共赴人生之旅。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未等婚期至,柏度仁未过门之妻,竟先遭溺亡之祸。
此等噩耗,如晴天霹雳,令柏度仁悲痛欲绝,心中哀伤更添一层。
每日,柏度仁皆奋力摇桨,于碧波之上穿梭往来,试图以此忘却悲意;虽身心俱疲,且连遭不幸,然其妹尚幼,未能分忧,遂强打精神,担起家族重任,不敢稍有懈怠。
是日傍晚,柏度仁收工归来,心中悲痛与疲惫交织,驾舟行于河上。
不料天色突变,风浪骤起,柏度仁奋力掌舵,然终因心力交瘁,加之连遭不幸之痛,不慎船翻落水。
于汹涌河水中,柏度仁抽筋难止,无力挣扎,终被河水淹没。
其妹闻讯赶来,只见河面波涛汹涌,兄长已无踪影,悲痛欲绝;哭喊之声,闻者无不心酸落泪,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苦命人遭无常厄,麻绳总向细处崩。
柏度仁恍惚间,忽感置身于一昏暗之地。
入眼处,凄凄切切,天地失人迹,渺渺茫茫,迷雾漫道生。
其仓皇四顾,但见迷雾中似有人独立道旁,口中呜呜然,似嫠妇悲歌。循声而去,原来是一老妪,鹤发垂肩,身形佝偻。
柏度仁心中茫然,遂上去问她一问。
“婆婆,这是什么地方?为何人迹也不见?”
“咸阳道,洛阳道,眼下到了黄泉道。风一程,雨一程,行到此处无回程。”
“这,这里是黄泉路?”柏度仁忽忆起其落水溺死之景,心中大惊。
“不错不错,老身孟婆,在此恭候汝呐。”
“吾年方二十,何故就到了这有来无回的路上?”柏度仁万般不甘。
“少侠何须惊恐。这也是好事一桩哩!”
“哪里是好事?”
“人之一世,历经风霜,岁不满百年,却也是骨颓肉衰,心老神疲。这槁木之身,何以更上层楼?因而不如转世重头,死而后生,脱胎换骨,以无垢无病之身,入更新更佳之境。”
“于理虽然不错,但在下生前尚有诸事未竟,舍妹年幼无依,于情实在难以割舍……且吾年方二十,正当岁华,怎就成槁木之身了?”
“少废话!阎王要汝三更死,岂能留汝到五更!”孟婆斥道,“至于无法割舍,老身有一味汤药,饮上一小口,则生前种种,万事皆消,再无挂碍,汝可愿意一试?”
“这……”
“罢了罢了,看汝一时割舍不下。吾宽限汝一日,回去做个了结。”孟婆不耐挥手,柏度仁遂觉已身至大明河畔。
柏度仁睹其十二龄之妹,于岸边痛哭至昏厥,犹自抽噎不止,心欲抚慰,然手竟穿透其身而过,方悟自己已成鬼魂。
忽顾岸旁,见一老槐树,其根部坐一老者,与树浑然一体,手持钓竿悠然垂钓。
柏度仁心知此老者乃槐树之精,昔日梦中常相见,未料今日自己翻船溺水而亡,而树精仍在此地。遂前而问道:“老人家,汝可还记得吾?”
“不记得喽。”
“怎么不记得?吾生时屡梦君相谈,吾与妹常至此嬉戏,岁时亦奉贡品于君前!”
“不记得喽。”
“汝问吾有何志向,吾曾言欲以吾家之舟,渡人无数,创渡人船队,振家族之业,继而称霸一方水域,威震天下,光宗耀祖,留名千古!”
“不记得喽……这人好比海中鱼虾,不知从哪儿来,不知从哪而去,沉沉浮浮随潮,来来去去随波,谁人能分清,谁人能记得。记不得喽。”
“不想吾一生心怀渡人志,勉励建功名,到头来,却无人知,无人识,渺若沧海鱼虾。为了些名利饵,上了那尘俗勾,落了那痴情网,终归了渔人口。到头来,不曾留微薄名,空余下无边愁……”柏度仁忆及先己溺亡之未婚妻,心中怅然不已,哀伤莫名。
“虾子又如何?体虽小,却有江海志;时虽短,却也历春秋;也吃过那海中珍馔,也行过那万里碧波。也有鱼友虾侣,也有恩仇歌哭。此生不枉矣。”
“老父说的极是,吾已经放下了。威震天下也好,籍籍无名也好,都无愧侠骨丹心。富贵荣华也好,落拓潦倒也好,都不枉一生逍遥。吾曾在天地间,是吾之幸。然百年之后,天地间无人知曾有吾,思之令人痛哭。”虽口言如此,柏度仁心中却愈发伤感。
“可笑可笑,还说万事看开了,身后事却忘不了。无聊无聊,生前空为名利忙,身后还自惹烦恼。”老者言罢,起身而立,竟自槐树之中脱身而出,向远处一位头顶李子树、手持网兜竹篓的老者招呼道:“老李、今天收获几何?”
“网中空空,篓中空空。”
“好好,篓中空空能装千古事,网中空空能忘万古愁。”
“那今日便请汝吃一条无头无身鱼。”
“吾再赠汝一壶无色无香酒。”
“走,走!”
“……”柏度仁见两老者渐行渐远,心中暗道:真是两个疯癫之人!
柏度仁遂往自家庭院走去,竟见先己溺亡之未婚妻一身嫁妆,正安坐于自家堂前。
只见其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柏度仁一时竟分不清她是人是鬼。
柏度仁忆起其溺死之际正试穿嫁妆于身,那时他尚在人世。而她身亡之后,竟又是他亲手将其从水中捞起,安放入棺,亲自掘土填埋,一幕幕恍如昨日。
此刻,她竟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面前,柏度仁猛地一惊,恍若活见鬼般,心中惊骇难定。旋即,他才恍然醒悟,自己如今亦是鬼魂一缕,这突如其来的情景,真真是……吓死个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