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岚殿那日,亓鸩便察觉了任晚枕头里有些不寻常的气息,只是他一时并不能确定。
等他拿了枕头回去,才忽然醒悟,是溯梦草的气息。
当初在金平的那株溯梦草化作琉璃盏的样子,甚至骗过了夷微岛的江涟漪。
后来那琉璃盏,受了他的魔气,生出灵智,就有了贪念,这才入了任晚的梦里。
梦里是个什么景象,亓鸩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阿晚大抵是为了活命,这才愿意与他虚以委蛇,实则早已厌恶他入骨,只觉他令人作呕吧。
真是想想,……就令他觉得有趣呢。
任晚不正义,也非恶,她与他一同重生,却总能保全自己。
说起来,亓鸩是真想看看,任晚到底是根本不会恨,还是太会隐藏。
还好已经打消了把她做成傀儡的想法,干脆,还是拉她一起下地狱好了。
这三个人,是他特意找来啊。
——
任晚立身于高耸树间,看着亓鸩气定神闲地负手站在地面远处,赏玩那几人被野狗撕咬的场景。
几人惨叫此起彼伏,他们起初还能站着与这几只魔气幻化出的野狗相抗,后来却发现这玩意儿根本杀不死之后,就只剩下了绝望。
“啊——是我错了——,我错了,饶我一命吧!”
“呃啊!!!——”
有一人同时被两只野狗撕扯着,一只抢红了眼,一口咬上了那人脖颈。
带着热气的鲜血不仅染红了野狗脚下的地,同样也洒到了另一人脸上。
“不要,不要!”
他已有了些神志不清,手中唯一的长剑胡乱在地上挥舞着,却被野狗直接叼走。
他的肩头已然被咬住,看着气息败然,身体内府已碎。
任晚皱着眉头,握了握手中方才亓鸩交给她的弓,缓缓举起,苍蓝灵力凝成剔透的羽箭。
弓弦拉满,细线对准那边一身玄衣之人。
亓鸩依旧站立那处,墨发中的紫色发带显露出来,黑夜中,任晚也看得很清晰。
轻移之下,箭尖所指,落到尚在撕咬的野狗之上。
破空之声势不可挡,
!!
箭矢却稳稳射入地上挣扎之人心口,霎时,他瞳孔涣散,身躯瘫倒在地。
这一箭,令三人中最后一人得以喘息,因为剩下的野狗尽数调转了注意力,对着任晚发出了低鸣警告。
任晚收回弓,目光与转过身的亓鸩相汇。
她纵身跳下树,向这边走过来。
“阿晚。”
“求求你,放过我,我不过是幼时受他挑唆,这才害了你……,我以为,你已经……”
唯一剩口气的人,爬到了任晚脚下,抬头望着任晚,好可怜呐!
当初在雪城,她被这群孩子用野狗戏耍,丢了半条命,苟活了下来。
后来再遇见他们几人,他们依旧过得舒意自在,身上不沾染半分霜雪,亦或是暑热。
这几人觉得好奇,她一条命,竟然这么能熬,这么受得了磋磨。
那时他们不过是孩童之心,并没有考虑过许多。
她那时也是像现在这样,跪在他们脚下,磕头学着狗叫,求着他们放过她。
可是再然后,她断了手脚,内府也受了损,好命被祈雪年救下。
她当然恨他们,恨不得将他们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百倍千倍还给他们。
自然,那个时候的祈雪年也瞧出了她的心思。
他并没有劝她向善,宽恕这几人,只是叫她不要哪天染着一身脏血进他的屋子。
……
任晚望着这最后的人,闻着那人身上血腥味,她有些厌恶,只觉得作呕。
她伸出一只脚,踹上那人肩头,听着他痛呼出声,将他踹离自己的腿边,冷冷道:“趁着我还没改变主意,滚!”
那人被这猝不及防的举措给冲昏了头脑,一时之间竟呆愣在原地,抬头望着两人方向。
“哦,还不快些吗?我的阿晚,可是发了善心了呢。”
亓鸩确实对方才任晚的动作很觉兴趣,此刻也不吝弯腰对这地上的好运之人露出些和善的笑来。
少年狭长的瑞凤眼里是浓郁的夜色,眼尾勾起弦月角。
姣好的面庞是天神所赐,却立即叫地上之人惊醒,唯恐不及地爬起往深夜里逃了。
亓鸩笑着直起腰,却见任晚已经背身往方才那棵樱桃树去了。
【阿晚,似乎生气了呢。】
亓鸩只能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缓步跟上她的步伐。
任晚没管别的,自顾地背靠树干阖眼睡觉,今夜陪着他闹了这一番,属实是有些疲惫。
亓鸩的性子乖张,今日她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对她产生了情感,觉得旁人的屈辱她不该受,还是说他喜怒无常,已经厌了她,又想试探一番。
亓鸩站在树前,静默瞧着任晚的样子。
半晌,任晚尚未睡去,察觉附近一股魔气升腾。
她没睁眼,知道亓鸩自然会解决,便听见一人声音。
“殿下,幽都王之子来了秘境之内。”
是魂引的声音,任晚听得真切,【还真是怪,魔域之人个个都往灵域人多的地方闯。】
亓鸩知道她没睡,也丝毫不避讳,“他要走他父亲的老路,就随他去,何况,他来这里也不尽是坏事。”
魂引似懂非懂,瞳目此刻倒是正常的黑眸,只是依旧呆滞无神。
亓鸩见他这样,有些无奈,“你果然是个呆的,这么多年依旧如此。”
任晚敛着声息,难免觉得他这话没道理,若魂引不是一个傀儡,怕也忍不了他的性子。
没了谈话声,许久。
任晚只知道亓鸩或许在打量着她,却不知他的假身已然在外。
幽林中。
为了活命,方才那人拖着伤躯且半用着符箓也逃到了远处。
只是怪在这一路都没看见旁人,他心内惧怕万分,也不敢停。
直到眼前骤然出现一道身影,他才被迫停下。
万箭穿心,神形俱散,弥留之际,最后听见少年声音如附骨之蛆:“你以为,她放过你,我便会放过你吗?”
————
树下的任晚气息逐渐平稳,侧身歪着头也沉沉睡了去。
“阿晚,你睡着了?”
寂静的夜里,他羽睫轻掀,凑在任晚身边,开了口试探,却没得到丝毫回应。
她睡着得真快。
她面上平和淡然,就像是,就像是时间停滞在了这一刹,亓鸩不知道怎的,倒也生出些漫长之感。
而此刻的任晚,神识也再一次落入幻境中,方才那股熟悉的困倦感袭来之时,她并没有抵抗。
浓郁的槐花香袭来,她皱了皱眉,难道不是虿盆之内吗?
但任晚依旧循着迷雾,遇见了上次见过的紫檀巨门。上次,只是匆匆瞧了一眼内里,这次,或许会有不同。
任晚用力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伴着浓郁的槐花香,这里竟然也是盛阳天,任晚下意识抬手遮挡,却隔着指缝与几步之遥的几个侍女直接对上。
!
她立即收回手,满心惊讶之余却意外发现这些人似乎看不见她。
那几个侍女只是将端着的木案交给了房门外看守的侍卫。
任晚视线探过去,发现那木案上不是什么饭菜,而是本书,上面写着《渡厄》两字,像佛经。
任晚有所感,果然见拿着木案的侍卫在那几个侍女走后,将房门的禁制解开,进去了。
门缝开得并不宽,她眯着眼看,只能看见个瘦影。
既猜出那是他,任晚就在那侍卫出门际钻了进去。
随着门再一次关闭。
这房内就唯有飘着窗上透着浮尘的暗光,尚能照亮门口一小寸地方。
除此之外,就只剩昏暗了。当然,更暗处,还有一人跪在蒲团上。
任晚绕到蒲团前面去,蹲下来,打量着蒲团上跪着的孩童,与他眉眼相看。
这孩子在夏日里,身上衣衫虽少,却件件不菲,该有的一样不落,由内而外发出金贵气。
他腰杆挺得很直,抿着唇,视线向着前方。
仅仅从他墨黑眉眼间能瞧出以后的惑人趋向,生得是粉雕玉琢,瓷娃娃模样。
又因为年岁尚小,似乎还要比长大后生得更柔和,令人想多亲近些。
任晚多盯了他一会儿,被他那过分澄澈的视线对着,心里居然有些心虚,便又起了身。
转头一看,前方供奉的是一众亓氏先辈的牌位。
放在最前方的,正受着下方小亓鸩跪拜的,大约是位女子的牌位,依着推算,辈分并不高。
“亓 絮 禅”任晚念出了声响,在这一室之内,格外清晰。
若是她没猜错,这大约是亓鸩的娘亲,正如当初亓鸩所言,他是被托孤给了他亲舅舅。
那么,为什么,亓鸩此刻未着素服呢?
这一次的幻境时间是在虿盆之前,任晚不清楚,溯梦草把她带到这个时期里,到底是什么用意。
她看了看佛堂里跪着的亓鸩,估摸着应该还要许久。
只是——
门打不开!
任晚死命扣着门板,绕着这偌大的佛堂一扇扇推门窗,结果都不行,根本出不去。
【唉~这算个什么事儿】
推门累了,任晚叹着气颓废地坐在地上。
无意间抬头,结果却和早已侧过头盯着她的男童四目相对。
“你能看见我!?”任晚眨着眼指了指自己,心中漫上欣喜,她还以为这次的幻境里,她只能当个虚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