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李云洲回到德音殿。
雪花纷纷扬扬,恣意飞舞,更衬得少年眉目凝结,心烦意乱。
行至望舒阁外,见到拓跋月后,他便行礼道:“公主,卑职想让你帮一个忙,可以么?”
拓跋月心知他定是遇到难事了,遂颔首道:“你且说来。”
李云洲眼中萦着一丝疲色,叹了口气:“阿母可能在如来寺,但我们不便进去。”
猜中了,果然是为了他阿母。
而如来寺是河西国王族的寺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拓跋月宽慰道:“我自然可以帮你,只是我不知个中详情,未免……”
李云洲微微一愕:“他没跟你提过?”
“提过一次,语焉不详。”拓跋月淡淡道。
她当然知道李云洲口中的“他”是谁。
以前,李云从曾对她提过,李家和阳家都是宋国建康城里最有名的医学世家。在一次边事中,两家人都被宋国皇帝派去行医。不幸的是,宋国输了,李、阳两家的人都被大魏掳走了。
后来,两国交换战俘。李家决定留在大魏,而阳家决定回到宋国,除了一个“叛徒”——阳容。阳容与李宏相恋,执意从夫留在平城。多年来,李、阳二家从不往来。
在平城定居后,李宏在宫里做了个掌管药材的医官,而阳容便开了一个小医馆。没多久,他们便生下了长子李云从、次子李云洲。
夫妇俩本来相亲相爱,甚为和顺美满,哪知后来却因医治一位病人产生了误会。阳容一怒之下,便离家出走,抛下夫君与儿子,多年来杳无音信。
“好吧。”李云洲无奈道,“那我跟您说。”
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言辞,才把在横水驿与父亲重逢的情景娓娓道来:“阿母出走之后,一直没有消息。直到前几日,阿父来到姑臧,传信于我。他说,有个同乡鸿雁传书,说他在姑臧做生意,在集市上看见一个缁衣女子,很像我阿母。”
“缁衣?”
“是的。所以,我们猜想,她可能是在一个寺庙里带发修行,隐于尘世。阿父在与我见面之前,就已经寻了两日,一无所获。后来,我们想起,那个集市毗邻如来寺,所以才有这个猜想。现下,卑职先回宫来求公主相助,我阿父和他的弟子,便住在如来寺附近的横水驿,等待时机。”
“其实,有一种可能,”作为局外人,拓跋月比李云洲冷静得多,“物有雷同人有相似,会不会,那位同乡看错了?”
“我也不确定,但毕竟是一线希望。”
“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当年……我不知从何说起……”
李云洲艰难开口,蓦地体会到李云从不想多言及此事的尴尬。
沉默片刻,他咬了咬唇,道:“公主,你应该知道,当年卑职才六岁,很多事也是听来的。”
原来,有一日,阳容遇到了一个身患顽疾的男子。为治好他的病症,阳容不惜采用阳家所独有的蒸浴之法。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阳灵出于医者本分,根本不惧人言闲语。
却哪知,那位男子病好之后,竟对她产生了思慕之心,时常前来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李宏在休沐之日往家里赶,谁知还没到家,便听得坊间传言,说阳大夫近来似乎有孕,至于到底是怀的谁的孩子,还不好说。
那段时间,李宏意外丧失了味觉,心情很是低落。回到家中,他本欲委婉地询问妻子,未想正好撞见那男子,借医后调养之机,与妻子拉扯不休。李宏气恼不已,不问青红皂白便呵斥了妻子一顿。吵闹之下,阳灵一怒而走,有人说她辗转去了阴山一带。
李宏前往阴山,寻人未果便回了平城。因为味觉丧失,他自认不宜再在宫中侍奉,便出了宫,守着阿母所开的悬医阁,并聘请医师坐诊。三年后,李宏味觉忽然转好,便也亲自坐诊,给平民百姓看病。
李云洲缓缓叙说,末了,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阿父一直在等我阿母。”
听至此,拓跋月心下觉得惋惜,好好的一对杏林璧人,怎会闹到这步田地!
“公主,你可以帮卑职么?”李云洲眼睛湿漉漉的,抬眸看她。
这一年来,李云洲言行都有些放肆,眼下却露出一副可怜相,看得拓跋月顿生怜心。
“我本来就是要帮你的,只是我不能亲自出面,”拓跋月下意识抚着鼓鼓的小腹,道,“我给你一道手谕,就说我最近睡得不好,你便去如来寺替我祈福,如何?”
李云洲湿漉漉的眼眸一亮,唇角有了点笑意:“公主之恩,卑职没齿……”
“好了,”拓跋月笑着打断他的话,“日后少冒失莽撞,便算你报答我了。”
她又忖了忖,凝着他风尘仆仆的脸,道:“怕是没那么顺利,便让赵侍卫长随你去吧。不然,你拿着手谕也像个样子。你且先去歇息,写好手谕我先交与赵侍卫长。”
事情就此说定,李云洲走出望舒阁的脚步,都似轻盈许多。行至阁外,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用手掌接起雪花来。
见状,拓跋月目中露出母亲般的笑意:“果真还是个孩子。”
阿澄搭不上话,但很乖觉地去研墨。
想起李云洲施药的手段,霍晴岚倏尔一笑:“年龄虽小,但医术却是极好的,假以时日不可限量。”
闻言,拓跋月沉默良久。直到霍晴岚问她因由,方才低叹道:“我到底是亏负了他。他这等本领,若在平城可大有作为,现下却整日守在我这里。”
“公主此言差矣,”霍晴岚正色道,“侍奉公主,保您平安无虞,难道不是大作为?他日……”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他日,待大事已成,他服侍公主的辛劳,便是日后晋升的功勋。”
此言有理。拓跋月微微颔首,仰首赏了一会儿雪花,再回首时,已听得阿澄在轻呼:“公主,墨已经研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