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刚用过早膳,便吹来一霎儿凉风。
拓拔月只觉心旷神怡,便让人在院中排出屏风,拿出一箱财帛做彩头,准备看宫人们玩投壶。
秦汉以降,投壶比赛在士大夫阶层中长盛不衰。现下,游戏的花样越来越多。
有的在屏风外盲投;有的背坐反投;还有的在壶的两旁增添两耳,多出一些“依耳”“贯耳”“倒耳”“连中”“全壶”的名目。
壶中,并不像汉代那般盛装着红豆以稳固箭尖,而是空无一物,助其反弹。
第一个上场的是阿澄。阿澄先瞄准壶口投出一箭,眼见箭杆触底反弹,跃出壶口之时,阿澄眼疾手快,立马将箭杆抓住,再度重投。如此反复,竟能连投十余次,每一次都引得宫女内侍们阵阵惊叹。
拓跋月端坐在凤座上,面含微笑,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她轻声道:“《西京杂记》中记载,汉武帝时有一郭舍人,善投壶,能‘一矢百余反’。郭舍人每为武帝投壶,都能得赐金帛,真乃神技也。”
言讫,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流转,仿佛在寻找着能与那郭舍人相媲美的技艺。
霍晴岚身为习武之人,更是技高一筹。
但见,她飒然一笑,竟能隔着精致的屏风投壶,每一支箭都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精准无误地投入壶中,无一落空。那屏风上绘着山水花鸟,色彩斑斓,与霍晴岚的英姿交相辉映,更添几分姿韵。
宫女内侍们也不甘示弱,各自施展浑身解数,投壶之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宫殿之中。
一时间,德音殿中欢声笑语不断。众人赢了彩头,笑得更是合不拢嘴。
这让下朝之后匆忙赶来的沮渠牧犍惊诧不已,立在殿门口听了好一阵。
终于,小黄门黄平注意到大王来了。
他忙躬身请安。沮渠牧犍对他摆摆手,意思是不用通传。
走到院落中,沮渠牧犍往那旁边一站,这才弄清楚,宫人们正在玩投壶。
沮渠牧犍不免有几分纳罕。
今日他匆忙赶来,是因他从太医署得到一个消息:王后腿上痹症严重,可能致残。
万想不到,沙虱之毒竟然这般厉害。病可以治,毒可以解,但若留下了后遗症,岂不是落人口实?
念及此,沮渠牧犍不得不再次感慨,幸好他已及时送走了大魏使臣。他尚能瞒天过海。
眼下,最紧要的便是,安抚拓跋月的情绪。本以为,她必伤心苦痛,未想她竟然和宫女内侍们在殿中取乐。
不过,沮渠牧犍看了好一时,才发现拓跋月自己并未下场,只微笑着看宫人们表演。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她的左小腿上。隔着衣袍,自然是什么都看不清的,但他打量了片刻,才轻轻咳嗽两声。
正在投箭的宫女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拽住了手腕,箭矢在半空中凝固,她整个人也瞬间定住了,双眼圆睁,像极了被古老咒语定身的石像。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只留下箭尖微微颤抖的声音,衬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寂静。
紧接着,所有宫人都齐刷刷地抬起头,看向这位咳嗽的“不速之客”。
一时间,院中鸦雀无声,宫人们行礼如仪,一片此起彼伏的请安之声,满是敬畏与惶恐。
这场面,闹得沮渠牧犍一阵恍惚。敢情,他还来的不是时候,唐突了这一殿主仆?
以前,他来德音殿的时候,宫人们很少流露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现下是因他与王后关系疏离,闹了矛盾,众人才显出这般情状吧?
唯三不诚惶诚恐的,是拓跋月和公主家令霍晴岚,及拓跋月从宫外带回来的阿澄。
当此时,拓跋月端坐于凤座之上,面容沉静如水。
但见她轻移柔荑,指尖点在膝上,对沮渠牧犍微一欠身:“大王来了。”
语声淡淡,眼底却泛着一股子傲气。
沮渠牧犍心中明了,这微不可察的动作背后,隐着怎样的心情。
她分明是在责怪他未能约束自己的寡嫂和阿姊,以致于她们胆大包天,竟敢对尊贵的王后下毒,试图动摇这宫中的权力天平。
沮渠牧犍心里憋着一股几欲炸裂的气,额上青筋隐隐跳动,但他却像一头被紧紧缚住的猛兽,不敢宣泄情绪。
嘴角勾起一抹苦涩而自嘲的笑,仿佛是对自己无能的讽刺。
曾经,他的一双铁掌几乎要嵌进拓跋月的脖颈,那是积压的怒火与屈辱。
那一霎,他想起,他们父子二人,如奴仆一般小心翼翼地侍奉着魏国皇帝,每一次的卑躬屈膝都像是一把利刃,在他心头刻下血痕。
那一刻,他仿佛能挣脱,能解脱,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埋葬那份屈辱。
然而,理智在最关键的时刻拉住了他,让他从疯狂的边缘悬崖勒马。
此时此刻,看着拓跋月可能残疾的身体,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是恻隐之心在作祟?还是对魏国的深深畏惧?
他分不清,也辨不明,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千万根丝线缠绕,每动一下都是剧烈的疼痛。
深吸一口气,沮渠牧犍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按住自己芜乱的心思,强作镇定。
他转向拓跋月,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
然而,拓跋月只是微微颔首,面色一如同静谧的湖面,毫无波澜。
沮渠牧犍心中不由得一紧,旋即对周遭的宫人们露出一抹鼓励的微笑:“投壶好啊,大家继续玩!孤也来加点彩头!如何?”
话音落地,毫无动静。宫人们一个个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没人作声。先前最后一个投壶的宫女,更是把头埋得极低,生怕被沮渠牧犍看见。
见状,拓跋月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中既有无奈也有释然:“罢了,今日也玩够了,那便散了,改日再玩吧。”
言讫,她轻轻抬手,示意众人退下。蓦地,沮渠牧犍灵光一闪,眼神一亮,凝视着拓跋月:“既如此,不如就让我和阿月来玩一局投壶吧。”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地走向置放箭矢的长桌,露出不容拒绝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