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椅上坐着的,正是韩林之前在觉华岛上见过的,如今辽东的镇守太监,纪用。
不过韩林的职位太低,纪用根本不可能还记得他。
纪用左手托着茶托,右手捏起茶盖,用茶盖轻轻拂刮了几下漂浮的茶叶,吸了一口茶汤。
做完这一切以后,纪用才放下茶杯,用一双细长的眼睛上下扫着跪在地上的韩林。
“韩林呐!”
“小人在。”
韩林低着头应了一声,但心里十分诧异。
这纪用别看头发胡须皆尽白来,但他不仅身材壮硕,而且声音也十分洪亮,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来是太监。
“杂家听说你奉了袁巡抚和赵总兵的令,去奴地了对不对?”
来时韩林就已经想明白了,面对无孔不入的东厂,就问什么,答什么,一切都如实说。
谁也不知道东厂什么时候盯上你了,更不知他们都打探到什么。
于是韩林点了点头,高声回禀道:“回纪老大人,十几日前小人确实奉命去了趟西边,绘制了一些地理,昨日傍晚方才回到城中。”
纪用呵呵一笑,点了点头:“甚好,你没有蒙骗杂家,那你带回来的那个小虏子的事,杂家就不计较了。”
韩林嘴上连忙道谢,但背后已经湿了。
他们傍晚才入城,一直都未出门,这才几个时辰的光景,他将苏日格带回来的事情就已经传入了镇守太监的手中。
这东厂的番子果然厉害。
又略微一想,那将厂卫耍的团团转的鞑子细作奸细,岂不是更加厉害?
太监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人群,更何况纪用已经坐到了一镇分守的高位,心思、头脑绝对是太监当中的上上品。
韩林一闪而过的忧虑,被纪用轻而易举地便被纪用给捕捉到了。
似乎像是要宽慰韩林一般,纪用嘴上又道:“慌什么,要不是你去奴地公干,杂家也不至于弄这么个阵仗放到你个小小管队的身上,也不会刁难于你。”
看韩林连道不敢,纪用挥了挥手:“闲话少说,你此次入奴,都打探到了什么?厂公心系辽事,说是殚精竭虑也不为过,咱这在最北边的,合该为厂公分忧才是。”
这是要来摘果子麽?
韩林心想。
但他也立马从怀中掏出了竹筒,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说道:“回纪老大人,小人此去,将杜家屯至三岔河的沿途地理绘制成图,合计二十五幅,全在此竹筒当中。”
不待纪用吩咐,他身旁的太监就迈着步将竹筒从韩林手中拿了起来,双手奉至纪用面前。
纪用拔下竹筒的盖子,又解开其上缠绕的细绳,小心翼翼地从竹筒腹内掏出那一卷图。
展开后略微扫了一眼,看了看身侧的油灯,随后对着贴身的小太监吩咐道:“去,点一盏灯笼过来。”
小太监躬身领命,不一会就将灯笼提了过来,纪用偏头一下子吹灭了油灯,对着灯笼的光亮一张一张,仔细地看了起来。
韩林跪在地上,看到纪用时而皱眉、时而恍然。
但他的眼神是越看越亮,就这二十五幅图,他生生看了大半个时辰,跪在地上的韩林腿都已经麻木了。
很久很久以后,纪用挥退了小太监,将图册卷好又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筒内,攥着竹筒,向太师椅的椅背上猛然一靠,长出了一口气。
这二十五幅图似乎耗费了他很大的精力,纪用眯着眼睛歇息了片刻,才嘴中缓缓得道:“韩林,你可有表字?”
韩林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问的一愣,随后摇了摇头:“小人未行冠礼,暂时还没有表字。”
“也就是说,你还未及弱冠,尚在舞象(古代15-20岁的代称)。”
看着韩林,纪用有些讶然地说道。
“是,小人今年二九。”
“后生可畏。”
纪用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韩林一番,嘴中赞道。
“纪老大人过誉了,小人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
“起来罢。”
直到此时,纪用才叫一直跪着的韩林起身。
“过不过誉,杂家心里清楚。”
纪用摇了摇头,向南抱拳继续说道。
“杂家自万历爷的时候起外出监军,戚少保的《纪效新书》、俞武襄的《兵法发微》也是读过的,来了辽地,这《辽东志》、《全辽志》,乃至王明初的《三朝辽事实录》,不说倒背如流,但也滚瓜烂熟。”
“虽然这些书卷对辽地的地理文详史尽,但那都是字句。其中图注,没有一副能与你作的这些图相比。
接着纪用摇了摇手中的竹筒。
十分认真地对着韩林说道:“韩林呐!你做了一件大事,天大的的大事!”
说完,纪用竟然对着韩林行了个拱手礼。
韩林吓得连忙又跪下回了个大礼。
“无须多礼。”
纪用对着韩林摆了摆手,接着又一指旁边的客位,对韩林笑道:“韩林,坐。”
韩林连道不敢,恭敬的道:“纪老大人折煞小人也,小人职微,岂敢上纪老大人的座?”
“叫你坐,你便坐,在外面久了,杂家也不是讲究那些虚礼的人,且不说你这二十五幅图当得此座,便你你这样敬小慎微的样子,杂家看着也十分欢喜,想与你亲近亲近。”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说要与你亲近亲近,换谁心中都要一阵恶寒。
韩林心里打了一个冷颤,但知道如果推辞过甚,反而适得其反,半推半就的在客座上坐了。
那贴身的小太监十分有眼力见,连忙给韩林看了一盏茶。
上客座,看好茶。
这位镇守太监对韩林可以说是十足的礼遇了,这根本不是一个小小的管队能获得的。
韩林心中门儿清,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在桌上叩了半天的马蹄指,纪用再次端起了茶碗,吸了一口茶汤后对着韩林笑道:“韩林呐,再在西厂领一份俸如何?”
这下韩林的心里可真是一颤了,他本以为纪用只是拉拢他一番,但没想到纪用竟然直接要让他去西厂当差。
想了想,韩林在座位上躬了躬身,刚要开口,却又被纪用给打断。
“你且放心,咱不叫你坐衙,你这个档头也没有番役署差,一切行事,都由你。只要你听得、见得、探得的消息,觉得重要的,报与杂家知晓即可,你好好计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