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话的嬷嬷疾言厉色,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角儿,按理说来,做下人的没这个资格说这种话,但能硬气到这种程度的,恐怕皆是因为背后的主人撑腰。
杜氏十分不满:“老爷才走几天,连奴才都能对我蹬鼻子上脸了?你搞清楚,我也是这家的半个主子!”
“真正的主子在这里呢,你算什么东西!”嬷嬷将手一伸,扶着大夫人走了进来。
洛云蕖抬眸,正好对上一双犀利的眼睛。
那是宋家的大夫人魏氏,她穿着一件雁灰色锦霞纹织锦大袖衣,随云髻上簪了一朵白色玉兰花,体态略丰,仪态庄重,但面有憔悴之意。
她并未理会吵嚷的杜氏,只是走到她身边,直接坐在了左面的主位上,以一种无视她的方式表达了对她的不屑。
接着,魏氏便问起洛云蕖话来。
“你可认得全寻人启事上的字?”
洛云蕖点头:“不怎么会写字,但这上面的字还认得。”
魏氏:“你从哪里来?家中还有什么人?”
洛云蕖:“我从蘸乔而来,家中并无他人。”
“你母亲呢?”
“死了。”
“怎么死的?”
洛云蕖咬紧了嘴唇,直愣愣的盯着魏氏,没有回答。
魏氏又问:“怎么想到来这里的?”
“为了活着。”洛云蕖回答。
魏氏将寻人启事拿来又看了看:“你知道我们在找什么人吗?”
“不知道,上面只写了要找的人的特征。”
这时候杜氏挥着绢扇插了一句话:“你不知道吧?我们老爷在找的可是他的女儿,一个奸生子罢了。”
魏氏看了一眼嚣张的杜氏,却没有发作。
洛云蕖脸色却白了,奸生子?
她的大脑“嗡”的一下炸了一般,感觉有血往头上冲,但她硬生生的握紧了拳头,让自己挺了过来。
魏氏又看了一眼尤管家:“身上的胎记可验过?”
尤管家微微低头:“不曾,这孩子只说自己肚子饿,先要吃饭。”
魏氏回头看洛云蕖:“你吃饱了?”
洛云蕖茫然的回答:“大夫人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在我这里,自然要讲真话。”
“没有。因为夫人们来的紧,我也只吃了三五口。”
魏氏点头:“既然如此,还是先去吃吧。”
接着便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嬷嬷,那嬷嬷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对杜氏说道:“这里没二夫人你的事情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大夫人了,你且早些回屋休息吧。”
杜氏不悦:“什么意思?半夜叫人起来说回就回?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老爷的孩子?不是轰出去就对了,若是的话就大夫人善妒的个性岂不是连夜要了她的小命?毕竟三夫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死的大夫人最清楚了。”
这话一说,场面一度冷的如冰窖,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就连洛云蕖也大吃一惊:富奢背后的人家竟然暗的深不见底。
“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爱伸张正义了。”魏氏缓缓说道,“我本不欲与你计较,可你偏偏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我,甚至还凭空捏造一些有的没的来污蔑我,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老爷不在你就是这家的当家主母了?”
杜氏冷冷一哼:“不敢不敢,我呢就是担心孩子而已,大夫人不会真如我说的一般心胸狭窄因为我几句话就教训我吧?善妒,那是老爷说的,也不是我说的。”
魏氏:“既然老爷说我善妒,那我也不能辜负了老爷,赵嬷嬷,给我掌她的嘴,叫她知道主子一辈子是她的主子,奴才,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奴才!”
洛云蕖已经听出来了,这二夫人想必原来出自大夫人闺中,应该是大夫人的陪嫁丫鬟,也不知道怎么的,爬上了宋家老爷的床,成为了二夫人。
洛云蕖听着“啪啪”脆响的巴掌声和杜氏的咒骂声,有点木然的走到屏风后继续喝尚为温热的鸡汤。
杜氏满腹委屈骂骂咧咧的离去后,屋子里就安静了许多,洛云蕖将最后一口鸡汤喝光,拿着叶形的八珍糕吃了一口,原本清甜的八珍糕此时吃起来味同嚼蜡,显然,她心事重重,不知当进还是速速离去。
离开,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留下,深宅大院,也是步履维艰。
魏氏已经走了过来,依旧是一双冷眼盯着洛云蕖,坐在了洛云蕖的对面。
“好吃吗?”
“嗯。”
“这么做好玩吗?”
洛云蕖停下来:“您觉得我在说谎?”
“不然为何拒绝验身?”
洛云蕖盯着她,在她的眼里,再一次看到了以前在薛姨娘、至臻娘子乃至更多人眼里看到的鄙夷之色。
就是这个眼神,让她难以咽下胸中万千愤懑。
“她是野种,她没爹,没人会给她撑腰,打她,往死里打!”往日那些恶毒的童声忽然贯入耳朵里,在耳边不停地回荡着。
一瞬间,她已经做出了去留的决定。
洛云蕖放下了八珍糕:“你叫她们都出去,关上门。”
魏氏一摆手,丫鬟们鱼贯而出,迅速关上了格扇门。
洛云蕖站起来,转过身,解开了腰带,慢慢褪下了自己的衣服。
布满伤痕的后背左上边有一如红色莲花状的胎记,这让魏氏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真的是他的女儿?”魏氏有点不相信,上前伸手触摸确认,继而眼里一黯。
这胎记不可能是人故意弄上去的痕迹,的确是天然的。
洛云蕖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而后看着眼前震惊的魏氏:“是的。”
魏氏眼神里的东西十分复杂,但洛云蕖从前也在别的女人眼里看到过:对丈夫的幽怨、愤恨、失望……
过了一会儿,魏氏敛了眼神,才道:“不早了,今夜先让碧涵带你去歇息吧,明日,等老爷回来,你就可以见到你的……父亲了。”
洛云蕖低头不语。
父亲,这真是一个陌生的词,对洛云蕖来说,那个在别人嘴里出现了无数次亲切的词,如今更像一个巨大的疑团,以及莫大的讽刺。
深夜,躺在软烟罗暗花丝帐里,盖着月白团丝薄被,洛云蕖翻来覆去睡不着。
宋玄止,竟然是她的父亲?阿娘多灾多难时,他就在离蘸乔不远的固安做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不顾阿娘的半点死活?他们到底如何认识的?阿娘从前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若不是今日找到那崔艄公,若不是他无意提及此人,若不是她游荡时看到泛黄的寻人启事,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天意?
“阿娘,是你担心女儿无去处吗?”翻身而起,推开窗户,天上的月像从前一样,可洛云蕖的心却难掩悲伤。
她竟然如无头苍蝇一般撞入这深宅里,得知自己是这宅院里见不得光的阴沟里的一条虫,是被人人唾弃耻笑的私生子。
命运,看来还是太善于捉弄人了。
阿娘刚死不久,她竟然就找到了自己的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