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穆向历王报告过情况的第三天,特使带着被历王解除了软禁的阿布莱,匆匆踏上了回往星族的旅途。
在这前面一天,阿布莱请求历王,能不能让他临走之前,再见一面白泽鹿神?历王斩钉截铁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阿布莱显得有些落寞,但被历王软禁了一年多的时间,让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他想起草原上,那些瘦小的公兽,永远不能战胜那些健壮的公兽,从而赢得和他们心仪的母兽交配的权利。而那些雌鸟,也总是选择了那些能够搭建坚固巢穴的雄鸟,只愿意和它们产下鸟蛋,孵化小鸟……没有实力是件可悲的事情……这一天,他好像突然就从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男人。他决定回去帮助阿比里斯汗王,他要丰满自己的羽毛,强健自己的心智身体,这样才能站在白泽鹿神的面前,让她知道,自己也是健壮的公兽,是能搭建坚固巢穴的雄鸟,是她可以安全托付的人。
阿狸则几乎是搬到了小瑞和阿木汗的长宁殿。她每日照顾他们,凡事都亲力亲为,尤其是那些入口的东西,她都亲自操办。她在厨房里生火、煮粥、熬药,又亲自刷了碗和勺子,给他们把食物盛过去,再一口一口喂给小瑞。除了她自己亲手做亲手端的吃食,其它她都亲自用银针试毒,然后才让他们二人入口。
小瑞和阿木汗其实饮过阿狸的血,毒早就解了。只是宫人去叫阿狸的时候,时间还是稍微耽搁了一些,他们两人年纪又小,保险起见,太医便多开几副药调养观察。小瑞和阿木汗都常年习武,身板儿比一般孩童健壮,要不是小瑞总想多赖几天阿狸,她其实早就不需要在他们身边忙前忙后了。
阿狸晚上拍着小瑞哄他入睡,看他渐渐睡着了,才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缀云殿。她回到自己殿中,姜嬷嬷总是会端上来各种不同的甜羹,让她喝完再入寝。但她每天无所事事,如今已经没有另一个人经常来和她下棋了,她自己研究研究棋谱,但一抬眼看着这木画紫檀的棋盘,又总想起历王。他不在,她反而一点下棋的欲望也没有了。
阿狸又经常失眠,干脆就向姜嬷嬷请教刺绣和制衣,听说早年姜嬷嬷跟在先王后身边,出身就在尚衣局,她不仅能用现成的锦缎裁剪制衣,还会养蚕、纺线、织布。王后的很多常服乃至朝服礼服都出自她之手。阿狸跟着她学习,一边学,一边做起衣裳,一件给小瑞,一件给阿木汗,还有一件给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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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莱走后,阿狸觉得心里总算放下了一块石头,还有另外一块是森格。
拯救森格的契机在这一年的夏天来临了,由于一直连续不断的降雨,沛国泠东的地方官早早来报,日日来报,说沛国的泠东一带由于连日降雨,水位已经越过“水则碑”的五则。按这一年的雨情,恐怕最后会越过七则,催促历王赶紧想办法。
眼看着就要发生洪灾,到时江河横溢,河堤决口,山洪恐怕也要卷着连日连月不停的雨水奔流而下,历王似乎已经能看到这水患洪灾摧毁无数村舍,溺亡无数百姓,又淹没无数沃岭良田。这时,他想起了阿狸。
传闻都说白泽鹿神能控制天气,无论是沙暴还是降雨,她在辛国显现的神通,虽然历王一直半信半疑,但万一是真的,那她能降雨,是否也能收雨?如今到了这时候,试一试又何妨?
历王到了缀云殿和阿狸一说,阿狸便一口就答应了。只是说,此行危险,一般的马匹恐怕到了关键时刻不敢前进,她请历王放出森格,森格是她的坐骑,只有骑着它,自己才能安全的进出已经受灾的地区。
历王自然知道阿狸想借机让自己放了森格,但此刻大事为重,也很痛快的就答应了。他派宗穆同行,随行的还有负责赈灾和抚民的官员,和一支军队。
启程的那天,阿狸见到了已经阔别了两三年的森格,她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但被更多的喜悦掩盖。森格重获自由又见到阿狸,简直是欢天喜地,不停舔她的脸和脖子,刺痒的感觉弄的阿狸咯咯大笑。
阿狸从预言之书中先拿出了那枚戒指带上,犹豫了一瞬,又掏出那个金属球,和那副丑陋的面具一起,放在了森格身侧的背囊里。匣子里只剩下米粒芯片和生命之树的枯花,此物极其危险,阿狸不想任何人有机会接近和触碰到它,把匣子阖上后,就取下了那个黑色的手镯戴在了自己手腕上。她穿起那件珍珠白的罗袍,像男子一样束起了头发,颇有一股英气,当她骑着森格缓步出了宫门而来的时候,那种威风凛凛的姿态,看得给他们践行的历王也呆了一呆。众大臣和军士们对王后娘娘自然敬畏,但此刻头一次看见她胯下这只庞大怪异的巨兽,心中没有敬,却更加畏——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这怪兽打个喷嚏或者扬扬爪子,自己的小命儿就没了。
历王举着酒樽,给众人送行。到了阿狸这里,手握在她肩上,淡淡说了一句:“早日归来。”
阿狸饮了酒,重新攀上森格,宗穆和其他官员则都上了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历王则按照规矩,回到宫中,择日祭天祈福,祈求神明不要降临灾害。
走在路上,大家才发现,原来不止是泠东,很多地方都因为降雨有了不同程度的灾情,只是泠东一带更为严重罢了。
每当到了一处降雨严重的地方,宗穆就看见阿狸转动手上的戒指,然后只要她骑着森格“一马当先”的冲进雨里,那只手向着天上一指,天上的乌云就会开始旋转聚拢,卷成一个巨大厚重的螺旋形的云涡,云涡处浓云滚滚,电闪雷鸣,但除了云涡下面还在下着大雨,云涡外已然是一片晴空万里。阿狸骑着森格,“领”着这朵巨大的云涡移动到远离庄稼和人群之地,云涡高速旋转,越来越快,形成一个巨大的携风带雨的龙卷,从上到下,由粗变细,到了阿狸手中,只有针尖那么粗了。逐渐的,整个云涡都被收纳进阿狸手上的戒指里——雨过天晴。
同样的奇迹每天都在不同的城邑和村庄发生,百姓们抹着辛酸的眼泪迎接他们的王后娘娘和官员们前来镇灾和赈灾,又抹着欢快的眼泪依依不舍的送别他们的王后娘娘离去。
终于有一日宗穆到了一处十分眼熟的村庄,王后娘娘施展了神威之后,一个老人带着村民们都走上前来,给他们一人递了一碗水。老人年纪很大,但眼睛不花耳朵不聋,脑子也不糊涂,十分朗健。几个村民窃窃私语。一个说,这位王后娘娘就是之前说在辰国能指挥鸟兽帮着百姓们开垦荒地的那位天女吧?另一个说,可不是嘛!这不是听说她还曾经在宫中制服了两头辛国进献的雪豹?这辈子总算亲眼见识过这样天仙一样的人啦!老人说,你们看她旁边那个八字胡,那人不就是几年前来到我们村儿里,说这故事的那个人吗?他还真的是素京人,认识天仙娘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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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泠东,阿狸看着这万里乌云也皱起了眉头,眼看着水位早已经越过了水则碑。山洪随时就要爆发,她只能先尽力用旧办法看看是否能把雨停了。可这乌云覆盖的面积实在太广太大,头顶上积满的云涡都已经快压到她脸上了,也仍然只解决了一小部分问题,雨只是变小了一些却并未停止。
地方官们听说赈灾使们已经到了,穿着厚厚的蓑衣戴着雨笠,踏着雨花儿,过来给众人禀报最新的灾情。彼此行过礼节,他拿出地图,铺开在临时搭建的赈灾棚子下设好的木案上,指着一处山对阿狸说:“微臣禀报王后娘娘,目前这里的险情最为严峻,山洪随时爆发,这一片上游处都是山峦,没什么人家,但再往下到了这附近山脚下,可就全都是城邑村庄了。我已经组织安排众人撤离村子,但实在是人口众多,只怕来不及全部疏散撤离,而且这山洪一旦爆发,必定从高处倾泻而下,势不可挡,这附近的十里八乡恐怕就都完啦……”
阿狸看着地图,琢磨了一下,指着一处山说:“如若能有高堤从这里截断洪流,它应该就会往东南而不是西南奔涌了吧?我看这东南方直接入海,当可以解决眼下难题?”
地方官听了,只觉得阿狸在异想天开——这堤坝得建得多高才能挡得住这滚滚而下的泥石洪流啊!心里虽然摇头,脸上却不敢不恭敬,只解释道:“恐怕没有足够的时间在这高山上建堤。这堤坝若不够高,也是挡不住洪水的。”
阿狸却道:“那如果这里这座山倒掉呢?”
地方官看了看地图,“这……这要是山真能倒,倒确是能够堵住这个缺口,改变洪流的方向。” ——关键这山怎么会自己倒呢?他在心里又摇着头补充了一句。
却听阿狸说:“好!你派个人带我上它对面这座山上去吧。我要去碎山。”
“啊?”,地方官张大了嘴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看见旁边的宗穆和一众赈灾官吏好像都没有像他那么惊讶,再看看阿狸的表情十分笃定自信,他不信也得装作信一样的点头称是。可他心里连连叫苦,雨这么大,这山上更加危险,先不说眼下有几个人愿意跟着王后上山,要是真上去了,王后娘娘在山上遇险,自己这乌纱帽还能保吗?
商议已定,不容有缓,地方官赶紧派了几个人领着阿狸上山——但凡还想保住饭碗俸禄,想不想去都得去!宗穆也随行。阿狸让其他人都不必跟着了,人多也没什么用,只会分散她的心神。
几个人冒着雨爬山,阿狸骑着森格,不时伸出手,施展神力将众人头顶上这一小块乌云收拢,宗穆已经见怪不怪,另几个人却看得瞠目结舌。快到山顶的时候,阿狸对众人说:“碎山时恐怕会有危险,你们先赶紧下山去吧。”
其他人都赶紧下山去了。宗穆不肯走,阿狸也没有办法,此刻不是在这种事情上耽误时间的时候,只好让他跟着。
到了高处,阿狸向下看了看地势,辨认了一下方位,很快锁定了自己要碎的那座山。宗穆见她从背囊里拿出一个金属球,操作了一番,从里面拿出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物,按过之后,那上面出现几格红光,她让宗穆往后退了一些。宗穆看到阿狸扣动那金属物中间的一个细小的扳手,突然一道强光射出,劈向对面的山丘,过了几瞬,只听见轰天的巨响响起,山体从中间处开始断裂,分解,倒塌,没一会儿,整座山便没了,山石山体碎裂滚落,将中间的一道巨大的沟壑完全填平。
即便是宗穆已经见识过阿狸之前无数的本领,但这一次仍然被惊得目瞪口呆。阿狸又把这金属物“收”好,阖上金属圆球,放回森格身侧的背囊中。宗穆问阿狸:“王后娘娘,这……这都什么玩意儿?”
阿狸对宗穆笑说:“这玩意儿你就管它叫‘枪’吧!”,想了想,又嘱咐宗穆:“宗穆,这件叫‘枪’的神兵,本不属于这世间之物,我拿它来救人让它现世,也不知道是福是祸。这枪的威力巨大,灭族灭国乃至灭天灭地都可以做得到,我不希望有人惦记或者利用它为祸人间。所以我想请求你,别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历王。”
宗穆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阿狸站在山顶上,又举着戒指,开始挥散雨云。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反复折腾了四五次之后,雨终于很小了。她虽然也穿着蓑衣,戴着雨笠,但此刻也分不清到底顺着脸侧流淌下来的是雨水还是汗水,总之,最大的问题就算是解决了吧。
阿狸对宗穆说:“走吧!这洪灾应该是无碍了。我们下山去吧。”
阿狸和宗穆往山下走,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轰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靠近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向声音袭来的方向看,看见滚滚的黄泥水几乎已经奔到了眼前,宗穆想拉住阿狸,但阿狸却知道如果宗穆拉住她,他俩都将没入这洪水之中,电光火石之间,她对着宗穆猛的使劲一推,洪水已经到了眼前,卷起她向下奔流而去。
宗穆本来就是武功高手,又被阿狸推了一把,到了树前,他瞬间施展起轻功,跃到了树梢处,抓住了树枝,但伸手却没有抓住阿狸,眼见着她和森格都被这洪流卷走,心下焦急一片。
过了一会儿,水势渐小,逐渐露出被洪水洗刷得满目疮痍的山坡,一片片泥潭里树木横倒,野兽尸横遍野,宗穆从这颗树跳到那棵树,但哪里还找得到阿狸的身影?他心下一片冰凉。他扯着嗓子到处找,到处喊:“王后娘娘!王后娘娘!”
找了喊了半日,也没有看到人影,更没有人回应。他握着拳头砸树,已经砸出了血,心中一片懊恼,要是刚才自己能抓住她多好——王后娘娘,您可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