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破晓,圆明园新制的琉璃瓦上还凝着夜露。
甄嬛坐在铜镜前,看着菱花镜里那张被胭脂染得过分艳丽的脸。
自她还宫以来,以艳丽侍君,像这样美的时候甚少。
大红色金线绣凤的嫁衣压得她喘不过气,腰间缀着的八宝璎珞随着呼吸叮咚作响,每一声都像是打在心头。
每一声都像是最华美的追命神器。
\"娘娘...\"
流朱捧着妆奁的手在抖,金丝掐花的匣子边沿沾着几点暗红,是方才剪喜字时划破了指尖。
\"该改口了。\"
胤禛派下来的梳头嬷嬷冷漠纠正,接过螺子黛,沿着甄嬛的眉骨细细描画。
流朱不服地说道:“皇上只不过是缓兵之计,哪里轮到你来轻贱!”
梳头嬷嬷未多加争辩,只是奉行胤禛的命令。
镜中人眉峰凌厉如刀,倒像是要斩断什么。
她想起那年杏花微雨,皇帝执笔为她改画远山黛,说这样才衬得起莞字封号。
甄嬛现在想起来,只得叹帝王有几分真心。
殿外忽起喧哗,礼乐声起。
允礼一袭月白长袍跨进门槛,衣摆沾着晨雾,在满室猩红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腰间悬着的合欢香囊犹在,穗子却是新换的,青碧色丝线缠着金缕——那是孟静娴最爱的配色。
恍惚间,他竟然不小心穿戴了孟静娴的东西。
\"王爷请止步。\"
小厦子横臂拦住,拂尘上的银丝扫过允礼肩头,\"吉时未到,格格不见外客。\"
允礼的指节攥得发白,翡翠扳指在掌心硌出深痕。
他盯着窗口甄嬛鬓边颤巍巍的九凤衔珠步摇,忽地轻笑:
\"听闻准噶尔的胭脂要用骆驼血调,不知小小摩格可衬得起这般好颜色?\"
甄嬛知道是允礼到了,胤禛不知道起了什么心思,这次送甄嬛的又是允礼。
允礼面上的恭敬都没有人,仅剩下滔天巨浪的恨意。
殿角的更漏滴答作响,时辰快到了。
甄嬛从镜中看见允礼腰间露出的香囊,这是叶澜依的,可那香囊下分明裹着孟静娴绣的穗子,鸳鸯交颈的纹样刺得人眼眶生疼。
卯时三刻,碧桐书院前已列着三十六抬嫁妆。
摩格可汗斜倚在鎏金椅中,狼皮大氅半敞着露出胸膛,青铜酒樽在指尖转得飞起。
他眯眼瞧着汉白玉阶下那抹红影,自己又到了一杯,想喝个交杯酒。
但甄嬛没有让他如愿,傲气地撇开脸。
摩格爽朗一笑,丝毫不以为然。
忽然将酒液泼向空中,“敬天拜地!”
琥珀色的琼浆淋在甄嬛裙裾,浸透金线绣的并蒂莲。
摩格身后的勇士开始起哄,\"中原的嫁衣果然精致,不知道脱下来与我们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摩格用生硬的汉语说道:“过几天,大家不是都知道了。”
靴尖挑起甄嬛的下巴,刘华简直看不下去。
这也太粗鲁,是不把甄嬛当人看。
\"只是这凤凰该换成苍狼,才配得上我们草原的月亮。\"
摩格肆意点评,连往日与甄嬛关系不大好的安陵容,都不禁伤感。
弘历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旁猛地攥紧马鞭。
少年郡王今日特意换了杏黄吉服,此刻却面色发青。
无他,实在是太丢脸了。
弘历想不通,胤禛往日英明神武,今日怎么会用这种愚方法。
明明是大清胜了,却还要和亲。这与弱宋何异?
况且还是送自己的妃子,简直就是新版靖康耻。
我们大清以武立国,何致于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弘历刚要开口,却见刘华不动声色地摇头。
礼官江曾云展开明黄诏书时,甄嬛听见自己膝盖磕在青砖上的闷响。
\"咨尔宗室女爱新觉罗·甄菀,柔嘉成性,淑慎持躬...\"
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银针,密密麻麻扎进耳膜。
原来这些年椒房专宠、汤泉沐浴,终究抵不过一个菀字。
她忽然想起那年冬日倚梅园,红梅白雪,如今这红,原来是血染的。
\"送轿。\"
刘华转目看到半瘫痪在桥辇上的胤禛,才觉得顺眼许多。
\"皇上,是时候送一送甄格格了。”
胤禛紧闭双眸,半晌才睁开。却转向了允礼,看得他气愤地满目通红,不由得心生快意。
摩格心胸也甚至畅快,允礼几次三番在雁鸣关,没给自己好果子吃。
现在,大清皇帝的女人,亲王的女人都是他摩格的。
管什么先前的约定,果亲王若有命来,他当然会照做。
这样年羹尧才会让边军使自己成功抵达准噶尔,可果亲王没命来劫,到时候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反正,年羹尧又不要甄嬛。
喜轿启程时起了风,朱红轿帘翻飞如血浪。
甄嬛透过盖头缝隙看见玉娆攥着慎贝勒的衣袖,珍珠耳坠在风里乱晃。
甄嬛心间稍宽,至少她为自己的妹妹寻个好亲事。
有慎贝勒在,父亲母亲老亦有所托。
甄玉娆满眼热泪,十七岁的少女尚不知,今日姐姐远嫁时果亲王眼中的疼惜,来日会化作她自己的劫数。
胤禛找不了远走高飞的甄嬛麻烦,难不成不为难在京的甄玉娆。
允礼站在最远处的槐树下,斑驳树影落在他肩头,恍若那年清凉台初见时落在她鬓角的合欢花。
终究又是刘华来送,安陵容与甄玉娆被方芳姑姑拦住。
甄嬛的嘴唇开口,刘华听到了——求求你,圣母皇太后,我的孩子。
\"去吧,甄格格。此去山高路远,佛祖保佑你,你更保佑你自个的身子。\"
\"起轿——\"
随着小厦子尖利的唱喏,七十二名侍卫挑夫同时起担。
寒光映着朝阳,在轿顶织成密密的网。摩格的笑声混着驼铃传来。
礼乐声渐起,有许多人开始喝哭嫁歌。
甄嬛咬破舌尖咽下血腥,忽然听见轿外传来玉娆带着哭腔的喊声:\"长姐!长姐你不用担心,家中一切有我。\"
甄嬛直到现在才听到甄玉娆的声音,她原来以为胤禛怕暴露不会叫她来的。
毕竟,以生育三子的贵妃和亲,从古到今是独一份,这是国耻。
甄嬛刚掀开轿帘一角,手背上就被打了一戒尺。
但她丝毫没有怕,反倒是扯下盖头与教导嬷嬷怒目相对。
教导嬷嬷瞬间心凉了半截,她并不认识甄玉娆,但她认识甄嬛。
熹贵妃,这怎么可能……
七月流火的苍穹上,牛郎织女星隔着银河相望,所谓喜鹊搭成的桥已经消失。
原来七夕乞巧的香案还摆在九州清晏廊下,银针沉在碗底,终究没能浮起半点姻缘。
终究是,胤禛的自娱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