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噩梦里醒来的时候,张守业家里已经没人了,只剩下一具苍老的行尸走肉,以及公粮仓内一堆细小的带血骨头。
老保长关上了公粮仓的大门,在门口枯坐了一夜。
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落了个凄惨绝后的下场。
一开始他痛恨李铁娃那些人,以前都是些腼腆爱笑的后生娃,让人看着就打心眼里稀罕,现在咋就成了狠毒的吃人魔?不就是挨饿么,你们是饿了这么多天,可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没比谁多吃一口,同样饿到现在,为啥我只想着救人,你们却要害人?
后来他开始痛恨自己,好端端的为啥要回乡?明明有粮可以逃难,为啥非要留下救人?行商这么多年,钱也不少赚,为啥偏偏长了一颗良心?
然后他又恨起了这个世道,村里的苦哈哈们,能活着已是不易,贼老天为啥总是跟穷人过不去?还有那狗日的黄河,平日里谁也没敢少拜河神,过年给爹妈上完坟,都还得跑到河边给河神磕几个头,为啥还要决堤来害人?
恨来恨去,到最后他脑子一片混乱,双眼通红,已经不记得要恨谁了,只知道自己满腔的愤恨无处抒发,张嘴凄厉的哀嚎着,却又不知道该嚎些什么。
到天亮时候,老保长从地上爬起来,去屋里翻出了一把手枪。
这把“盒子炮”是当了保长后,上峰发的配枪。领了枪之后,除了一开始试手过两回,就一直放在柜子里吃灰,本来还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了。
脑子里恨来恨去不知道该恨谁,可冤有头债有主,李铁娃那几个人总得给俺娃偿命。
老保长提着盒子炮出了门,才刚从坝子上下来,就看见远处有一辆小汽车正往这边开过来,后头还乌泱泱的跟着一大群人。
小汽车很快听到了老保长身前,一个穿着团衫的矮胖子从车里钻了出来,是个熟人,顶头上司刘镇长,他喜气洋洋的冲着张守业喊,“哎呀张保长,快来拜见水利委员,张委员跟你还是本家,下来给你们赈灾送粮来了!”
张守业怔怔的站在那里,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响,心里更加迷茫,甚至莫名的委屈。
“俺就说……俺就说再坚持一天,救济就来了……”他咧着嘴,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嘴里含糊的嘟囔着。
刘镇长催着他去组织乡亲们领粮食,张守业站着没反应,但这时候也不需要他去组织了,村里人早就被小汽车的动静惊动了。
一开始村民们看着张守业,目光有些躲躲闪闪的不敢走过来,但很快就看见了后面挑夫挑来的粮食,飞快的围了过来,喜气洋洋的开始领粮。
后来张守业还看见了李铁娃,他也跟着人群来排队领粮了,只是一直扭着头,不往老保长这边看。
张守业看着李铁娃,看着站在阳光下喜气洋洋的村民们,心里空落落的,连恨都不怎么恨了,只觉得荒诞。
他端起手里的盒子炮,走到了李铁娃跟前。
排队的村民们“嗖”的一下纷纷躲开,只留李铁娃站在那里,依旧扭着头,看着别处。
老保长翕动着嘴唇,“俺就说……让你们再坚持一天……就一天……就一天啊!”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抬起了手里的盒子炮,没指向李铁娃,而是指着自己的脑袋,嘟囔完那句话,直接扣动了扳机。
“砰!”
老保长干尸一样的身子飞了出去,腥红的血喷溅到了一旁村民刚领到的粮食上,在太阳下,热腾腾的冒着烟……
在这场肆虐数省的洪灾里,上百万人流离失所,无声死去。但张家湾还是那个桃花源,只死了不起眼的祖孙俩。
矮胖的刘镇长指挥着村里人处理了后事,连小孙子的骸骨一起,埋在了张守业老宅下方的一处良田里。
那是老保长给佃户分了田之后,自己仅留的一块田,打算死后埋在那里,守着自己老宅,亲眼看着小孙子长大成人、开枝散叶。
最终,他如愿埋进了这块地里,和他的小孙子一起。
故事讲到最后,那老头的一袋烟早抽完了,却还是不断嘬着烟嘴,猛的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老痰,总结道,“就是这么个破故事,不是啥新鲜事……你说的荒地啊,就是那块地……咳咳,俺老汉小时候也见过那座坟,位置就在这块地正中间,后来……后来啊,村里人都不敢碰那块地,慢慢就荒了。”
一边说着,老头伸手揉了揉眼,擦去了眼角的一片浊泪。
我在一旁听的心里憋闷,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鼻子也有些发酸。
爷爷倒是比我镇定多了,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掏出烟丝,给老头重新装上一锅,然后才继续问道,“那后来呢?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
老头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烟气,带着些嗤笑,“咋会没有,当然有了。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迟早会给人报应的……”
“那之后啊,张家湾连着大旱几年,每年夏天那个日头哟,俺们当时都说,毒的像老保长的眼睛,盯着张家湾烤哩……几年大旱死了不少人,那个李铁娃没死,可后来却疯了,都说他是饿疯的,见啥吃啥,最后哟,活生生把自己身上的肉撕巴着吃了,村里人都悄悄在传,说是老保长附了他身,吃了他报仇哩……”
“后来呢?”
“后来陆陆续续又疯了一些人,跟那个李铁娃一个样,死的要多惨有多惨……”
爷爷皱着眉头又问,“没找人看过么?”
老头瘪着嘴摇头,“那几年连着遭灾,饭都吃不上了,谁还顾着这个?再者说,老保长的事,当时村里人都不敢提,都是悄悄议论,见那几个人疯了,还把家里人都咬死了,别人躲都来不及,谁会帮他们找人看?”
爷爷吐了口气,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站起身对老头道,“老叔,事情我大概是弄明白了,还是感谢老叔你帮忙……”
老头连连摆手,“这算啥子帮忙,就是俺老汉陪着你们聊聊天罢了。”
说完他又猛吸了一口烟,把手里的烟锅递回给我爷爷,嘴里嘟囔着继续道,“别的话俺老汉也不多说了,就是有一点,你这后生也是爷孙俩,得记着俺老汉那句话啊,不能救着救着人,倒把自个儿给害了……”
爷爷听完,转头看了我一眼,才又看着那老头,重重的点了点头,“行,老叔,俺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