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贵呆住。
那马车中人却不过多言语,原本和他并排而行的马车略快了些,朝着前方的街巷行去。
安贵这一刹那脑海里百转千回,但终究还是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马车行到安仁坊东三街的巷口,这马车中人伸出手,朝着巷子里点了点,安贵骑马走进巷子,却马上有人牵住了缰绳,然后轻声让他下马,进前面第七间小院。
安贵默默数数,走到那间小院门口,却已有一名侍女迎接,将他带进这小院的一间书房之中。
这书房外种着一株花藤,开着黄色花,爬满了屋面,花香四溢。
书房之中安静的坐着一名身穿淡黄色衣衫的男子,神容平静。
安贵对着这名男子认真行了一礼,然后道:“安贵见过太子。”
这人正是太子,他看着安贵此时不卑不亢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你不怀疑我的身份”
安贵也不坐下,只是和寻常的下人一样,在下首站着,认真道,“我知道太子的样貌。”
太子微微一怔,若有所思道,“看来顾道首和裴二小姐对你十分器重。”
安贵摇了摇头,道:“我没多少本事,只是能够驾驾车,陪着说说话,或是讨好讨好到铺子里来的客人,只是顾道首和裴二小姐对我们这种下人都照顾得很好,并不把我们当做下人看。”
太子看着此时安安静静回答他问题的安贵,心中生出些怪异的感受,他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听闻你和安知鹿安将军都是战孤儿,在幽州那些战孤儿之中,你们两个的关系算是最好,不是亲兄弟,但胜似亲兄弟”
安贵道,“是。”
太子道:“那安知鹿获罪,正被押解到长安,你还不知晓”
安贵身体微微一震,道:“我还不知道。”
太子静静地看着安贵,道:“此时乱象丛生,各部都会从严治之,且不说他能否脱罪,哪怕脱罪,恐怕一时也难得重用。”
安贵犹豫了一下,道,“太子殿下是觉得他是可用之才,想救他”
太子微微一笑,道:“你想不想救他”
安贵道,“自然是想的。”
太子故意道,“那你不问我他因何获罪”
安贵摇了摇头,恭谨道,“这些都不是我这样的人需要关心的事情,安知鹿他出了什么事情,裴二小姐和顾先生会告诉我,至于搭救他,裴二小姐和顾先生也会考虑。我这样的人,帮不到什么忙的。”
太子的眉头不自觉的微微皱起。
他恐怕是天下最擅长隐匿自己真实情绪的人之一,他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情绪也很难被人左右,然而今日面对安贵,他却有种无力可施的感觉。
这感觉很像是一个腰缠万贯的豪客想要讨一名花魁的欢心,但这花魁却对这个豪客说,你能给的,某公子也能给。就差着对这豪客明说,你不要和我多说话,我怕某公子误会。
看着一脸恭顺,但却有着平静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的安贵,太子的心中生出些许嫌恶。
他沉默了足有数个呼吸的时间,才将身前一个紫檀木盒子递给安贵,道:“你既然相信顾道首和裴二小姐会妥善处理此事,那很好,我便不需要再从中斡旋。这件东西,你见到安知鹿的时候,就帮我转交于他。”
安贵接过这紫檀木盒子,却并未收好,只是先行放在书案上靠着自己的一头。
他看着太子,问道,“多谢太子殿下,只是这件东西若是由我转交,此事我会告知顾道首和裴二小姐。”
太子笑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竟然被这样一个人弄得有些生气,所以他觉得有些好笑。
他笑着看着安贵,道:“你可以因为顾道首和裴二小姐而拒绝我的好意,但你应该明白,安知鹿不一定会拒绝我的好意。我也很佩服你不怕死,但我觉得安知鹿未必不怕死。”
安贵微微躬身,但依旧没有回话。
太子认真道,“安贵,你应该明白,我给他的东西,应该是他很渴求的东西,而且以安知鹿和你的交情,我想至少你应该给他自己选择的机会。你想要得到的,只是见识长安的繁华,只是在这里享受安定富足的生活,你已经得到了你所想的一切,所以你甚至可以为顾道首和裴二小姐付出生命,但你应该想想,安知鹿想要的是什么他的追求,不只是你想要的那些。像他这样生来就注定是雄鹰的人,你愿意看到他折断翅膀而无法飞翔么”
说完这些,他再次认真重复道,“你至少要给他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
安贵犹豫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问道,“太子殿下可以告诉我,送给安知鹿的这件东西是什么”
太子知道安贵已然被自己说动,然而以自己的身份,说动这样一名下人都需要费这么多口舌,他心中嫌恶的情绪却更加浓烈,他淡淡的说道,“是一门修行法门,应该是他求之不得的修行法门。”
安贵拿起了那个木盒子,再次致谢,然后道,“若是我有见到他的机会,我会亲手给他,并告知他这是太子殿下所赠。”
太子不再多言,只是让人送他离开。
等到一名侍女领着安贵出门,这一刹那太子有种想要事后令人除掉他的冲动,但随即他又自嘲的笑笑,想着自己竟然会和这种人物置气。
太子并未离开这处小院,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一名侍女又领着人进来。
这是一名中年男子,身材中等,面容也没有任何特点,但不知为何,领他进来的侍女转身就忘记了他的长相,甚至连他到底穿什么衣衫都瞬间不记得了。
当这名中年男子走进太子所在的书房时,太子的神色变得异常恭谨,就仿佛他变成了方才的安贵。
“言叶叔。”
他一开口也全是乞求的口气,“请言叶叔帮我,父皇已经想要废了我。”
在他对面坐下的中年男子微讽的笑了笑,道:“他不是想要废了你,他是已经开始废你这太子之位。”
太子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起来,他看着这名李氏机要处的巨头,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言叶叔,我……”
“不用说你的理由,成王败寇,败者的任何理由只是不甘的借口,毫无用处。”中年男子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带着些冷酷说道,“我来只是告诉你,李氏机要处从来不会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但李氏机要处也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帮李氏的任何人,要想我帮你,只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你能证明,你比任何人都更适合那张龙椅,包括你父皇在内。”
太子脸上苍白的神色迅速消失。
他看着这名中年男子,认真道,“有言叶叔您这句话就够了。”
……
常乐坊,一座叫做清云间的乐坊之中,顾留白在琴室里会见了堕落观的七名长老。
当然,现在顾留白一时半会倒是改不了口,但城中的那些道人,却大多不再提堕落观的名字,只提无名观。
这间乐坊的主人便是顾留白之前见过的三名长老之一,天玑。
无名观既然重入正统,不再和大唐为敌,那这些长老其中有数人自觉没有再遮掩面目的必要。
这天玑便是其中之一。
顾留白没想到的是,这天玑居然是大唐第一琴师。
哪怕顾留白对音律其实没什么爱好,但他到了长安之后,也听说过唐问心的名号。
据说这人弹起琴来,可以轻易让人想起一生之中最开心的事情,也可以让人记起最伤心的时候,他弹起琴来,琴音甚至能够吸引无数灵鸟飞来。
他停止弹琴之后,美妙的琴声似乎还能在耳畔萦绕数日。
顾留白来了之后,就说好久没有听到关外的风雪声。
结果这天玑真的给他弹了一曲,真的就像是置身于关外的风雪之中。
不过听天玑说要公开身份,他便摇头,道:“天玑长老,我看还是不要了吧。”
天玑知道顾留白的做派,比如阴山一窝蜂这些人跟着顾留白至今,只有那阴十娘算是被人熟知,其余大多数人都还是隐匿在长安,并不被人知道底细。
但他还是出声解释道,“我之所以觉得可以让人知晓身份,只是好教人无法轻易冒充我们。”
顾留白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道:“你是担心和昨夜一样,外面有人戴个堕落观的面具,就可以假冒堕落观修士”
“无名观,无名观。”天玑纠正道。
“是是是,无名观。”顾留白笑了起来,“没事,你们自己不用暴露,弄七个假长老在外面,让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便是。我和皇帝通个气,直接在皇宫里弄个道观,让七个假长老在里面修行。到时候让官员监管,保证没有人觉得他们溜出去做坏事,别人假装也假装不得。
天玑顿时呆住。
他第一次好好见识了顾留白的狗。
顾留白却又道,“身材挑选特别一些的,要不特别胖,要不特别瘦,要不特别矮的。不能和正常人一样,让人从身形上就无法模仿,反正别的修行地都觉得无名观诡异,你们要是长得像正常人,他们才觉得不对,所以身材越诡异,他们越发觉得正常。你们到时候只要略施手段,帮这些人展露一些厉害之处就是。”
天玑忍不住就叹了口气,道:“道首你这法子好。”
“谈正事。”顾留白认真起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人已经给出了一些确切的消息,那高丽道人的法门,似乎是神乐宫传承,你们对这神乐宫可有了解”
一个懒洋洋的汉子举了举手。
这汉子是秋匡美,便是那夜帮王夜狐抬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