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在鲁西南的大地上横冲直撞。远处的田野蒙着一层白纱,村里的树木只剩下干枯的枝丫,在寒风中发出呜咽。阿丽家的小院里,几串玉米棒子在屋檐下轻轻晃动,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堂屋内,煤炉散发着温暖的气息,驱散了冬日的寒意。阿丽母亲端来热气腾腾的茶水,阿丽则紧挨着贾晓臻坐下,时不时偷瞄一眼,眼神中满是羞涩。阿丽的三爷爷,一位历经岁月沧桑的老人,留着花白的胡须,慢悠悠地坐到众人中间,从腰间掏出旱烟袋,不紧不慢地装上烟丝,点燃后深吸一口,吐出一圈浓浓的烟雾。“晓臻啊,你们年轻人在大城市,见多识广,可知道咱鲁西南这边,关于再婚和守寡的事儿,门道可多着呢。” 三爷爷率先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贾晓臻身子微微前倾,礼貌地回应道:“三爷爷,我还真不太了解,您快讲讲,让我长长见识。” 一旁的贾茂林和王世坨也纷纷点头,投来专注的目光。
三爷爷磕了磕烟袋锅,目光望向窗外纷飞的雪花,缓缓说道:“在过去,咱老祖宗可不把初婚和再婚同等看待,对再婚大多抱着负面看法。就拿那些老文献来说,《公羊传?庄公十九年》记载‘诸侯不再娶’,《白虎通义?嫁娶》也提到‘人君无再娶之义’。这么做,就是为了维持婚姻的稳定。但这也不是说完全反对再婚,像那些帝王将相、富豪之家,三妻六妾的,再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不过在礼制上有些约束罢了。”
贾晓臻若有所思,追问道:“三爷爷,那对男人和女人的要求,是不是也不一样啊?”
“那可太不一样了!” 三爷爷提高了音量,“过去对男人要求宽松,丧妻再娶,叫‘续弦’,大家都觉得挺正常。可对女人就苛刻多了,女子丧夫后,一般不鼓励再嫁,守寡被当作一种高尚的道德行为。政府还会大力表彰守节的女子,各地都能看到贞节牌坊,可几乎看不到为男人立的类似表彰之物。”
阿丽的父亲在一旁插了一句:“确实,以前村里对寡妇的看法可不好,觉得她们命硬,克死了丈夫。”
三爷爷点点头,接着说:“没错,过去咱们这儿有个祈雨仪式,叫‘寡妇扫坑’。找 12 个寡妇去打扫干涸的池塘,一边扫还得一边哭唱:‘不下雨,晒干坑,十二个寡妇来扫坑。扫的扫,翁的翁,三天里头下满坑。三天里头雨不下,十二个寡妇都改嫁。’这就是把寡妇和超自然力量联系起来,用改嫁来威胁老天爷降雨。”
贾晓臻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还有这种事?听起来挺荒唐的。”
三爷爷苦笑着说:“在过去,大家都信这个。而且,过去社会舆论也鼓励守寡,‘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这句谚语在村里流传甚广。女子不满 20 岁丧夫,守寡到 50 岁,官府还会给立贞节牌坊,载入《烈女传》。《陈留县志》《祥符县志》里,就有不少这样的记载。”
阿丽忍不住问道:“三爷爷,那寡妇要是想改嫁,会怎么样呢?”
三爷爷皱了皱眉头,神情严肃地说:“那可受不少歧视。改嫁得等前夫过世 3 年之后,改嫁时得向亡夫跪祭,有时候还得去庙里烧香、捐钱赎罪,免得死后在阴间二夫相争。还有‘祭门槛’的仪式,寡妇得向庙里捐献一个门槛,让千人踏万人踩,才能赎罪。再嫁不能用大礼,不能乘轿,不能从正门进男方家,迎娶时间也有讲究,一般都在正午 12 点以后,大多是在晚上或夜里悄悄进行。村里有句歇后语,‘半夜娶寡妇 —— 偷偷摸摸’,说的就是这个。”
屋内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阿丽不安地握紧了贾晓臻的手。这时,王世坨插话道:“三爷爷,现在情况应该不一样了吧?”
三爷爷叹了口气,说道:“20 世纪八九十年代,虽说对再婚和寡妇的传统看法还有影响,但大家遇到的更多是实际问题。像子女问题、财产问题,还有继子女和继父母的关系问题,处理不好,麻烦可大了。”
贾晓臻点了点头:“三爷爷,您能举些例子吗?这样我能更明白。”
\"洪二婶总爱坐在老槐树下补衣裳。\"三爷爷的喉结滚动着,烟灰簌簌落下,\"那年春荒,野菜粥都喝不上了。生产队长上门劝她:'阿二,改嫁吧,年轻寡妇守着空房,连猫都知道叫春呢。'\"
贾晓臻想象着那个场景:青砖黛瓦间,一个青布衫的妇人正将补了十七层的衣裳缝进第十八层。她突然听见自己说:\"她怎么回答的?\"
三爷爷的烟杆突然剧烈抖动,火星溅落在泥地上。\"她把剪刀别在腰间,站起来时,那双绣花鞋底磨出了白茬。'我男人穿军装那天说,打完仗要给我戴银镯子。'\"老人的声音被烟呛得沙哑,\"那年她十七,他十九。\"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贾晓臻看见杨洪二在月光下数着丈夫留下的铜纽扣,每个孔里都缠着红丝线。她想起奶奶的陪嫁箱底,也有类似物件。
\"批斗会那日,造反派把她的嫁衣当破四旧烧了。\"三爷爷往火里添柴,火星子照亮他眼底的泪光,\"火光里,她突然唱起《梁祝》。那曲子...那曲子...\"老人突然剧烈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贾晓臻看见火焰中飞舞的嫁衣,金线绣的凤凰正抖落鳞片。她听见自己问:\"她...她后来呢?\"
\"后来啊...\"三爷爷往地上啐了口浓痰,\"那年发大水,她把最后一碗米粥给了逃荒的母子。自己熬草根汤时,被发现攥着丈夫的军功章。\"
夜风卷着烟灰扑在贾晓臻脸上。她突然明白,那些补了又补的衣裳,数了又数的纽扣,熬了又熬的草药,都是时光的刻度。
\"修谱那年,老族长说要立贞节碑。\"三爷爷的声音变得飘忽,\"结果工作组来了,说这是封建残余。碑材最后做了猪食槽。\"
\"洪二叔回来看她坟头时,带了瓶台湾高粱酒。\"三爷爷的烟锅终于熄灭,黑暗中传来哽咽,\"他说四十年了,每晚都看见她举着油灯,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三爷爷吧嗒着旱烟袋,缭绕的烟雾中,又讲起另一个令人唏嘘的例子。“罗寨村有个妇女,叫秀兰,模样水灵,性子也温婉。结婚刚三天,迎亲时的红喜字都还没褪色,丈夫就被如狼似虎的抓兵队伍给掳走了。”
“三年后,一纸噩耗传来,她丈夫在战场上丢了性命。秀兰娘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家规森严,生怕她改嫁会坏了娘家的名声,宁愿养她一辈子。” 三爷爷的声音愈发低沉,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喉咙,“娘家人在村头给她盖了间小房子,青砖黛瓦,却困住了她一生。”
阿丽的母亲忍不住抹了抹眼泪:“这些女人太可怜了。” 三爷爷点了点头,长叹一声:“秀兰一个人,在那间小房子里,守着孤独和寂寞,度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周围人看她的目光,有的怜悯,有的冷漠,可她从不抱怨,默默地承受着命运的不公。”
“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娘家人按照规矩,把她送回了婆家。男方家的侄子为她料理了后事。入土的那一刻,她终于摆脱了这束缚了一生的枷锁。” 三爷爷磕了磕烟袋锅子,“那个年代,像秀兰这样的女人,不知还有多少……”
众人沉默不语,老槐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也在为秀兰的悲惨遭遇叹息。在那个封建观念根深蒂固的时代,无数女性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她们的命运如风中残烛,在黑暗中悄然熄灭 。
三爷爷接着说:“不过,上层人家和下层人家在对待寡妇守寡的做法上,还是有区别的。上层人家为了维护家族名声,更不鼓励寡妇改嫁,经济上也有能力保障。守节的寡妇在家族里会受到尊重,得到帮助。但下层人家,要是有男性后代,族大人多,会阻止寡妇改嫁;可要是经济条件差,真正能终生守寡的人并不多。虽说婚俗对寡妇改嫁有歧视,但这也说明改嫁不是完全不允许,现实中还是有不少女子改嫁的。”
贾晓臻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说道:“三爷爷,时代在进步,现在人们的观念应该更开放了吧?”
三爷爷笑了笑:“是啊,现在情况好多了。但再婚带来的那些实际问题,还是得好好处理。不然,家庭还是不得安宁。”
不知不觉,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屋内的炉火却烧得更旺了。这场关于再婚与守寡的讨论,让众人对鲁西南的婚俗有了更深刻的认识。阿丽靠在贾晓臻肩头,轻声说道:“希望我们能一直走下去,不要经历这些波折。” 贾晓臻紧紧抱住阿丽,坚定地说:“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