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睿宗皇帝李旦看着满案的奏疏,扶额皱起了眉头,那张威严的面庞上慢慢凝起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这些奏疏按理来说,本该由尚书省阅览,再由门下省审议,最后通过中书省门下中书舍人起草,重新誊写,最终奏呈到他的龙案之上。
可如今,仅仅一夜,案几上几乎堆满了奏疏。其中,最上头的一本赫然是狄仁杰学生,已官至中书令的曾泰,所递上的奏疏,而其余者,皆是狄仁杰的门生故吏,甚至,有些根本没关系的,也来凑了热闹。
奏疏虽多,可绝大部分却都是一个意思:释放李伏蝉,此乃有功者,岂能无故获罪,关押金吾狱。
而剩下部分竟是清一色弹劾金吾卫大将军陆仝的奏疏,真是无妄之灾,陆仝可能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听命行事,带着几人下了金吾狱,竟遭此弹劾。
李旦脸色阴晴不定,整个人都散发着阴沉的气息。他这一生,起起伏伏,提心吊胆,两次登得帝位,却始终如同傀儡一般。
昔年是自己的母亲,如今又是自己的妹妹和儿子,他也姓李,他为何就不能真正掌握这天下,内心对命运的不甘,对权势的渴望,促使着这位几乎被架空的帝王,成为了长安红茶案的幕后之人。
可没想到,中途竟杀出了苏无名,卢凌风,还有那李伏蝉,大好的计划,本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就这样中途夭折,诸多心血付之流水。而如今,非但不能报复,还得将这帮害得他计划付诸东流的人,无罪释放,甚至还需亲近拉拢,怎能叫他不气。
好在,终究是能坐上龙椅的人,一把扫落案几上的奏疏后,李旦很快平复了情绪,神色阴沉,看向一旁的冯寒,道:“元来送至的钱可有疏漏?”
冯寒躬身回道:“启禀陛下,已全数归库,无一遗漏。”
李旦忍不住点了点头,总算有一件顺心之事,又好似想到什么,问道:“元来呢?”
冯寒头颅微微昂起,阴阴笑道:“陛下放心,元来畏罪自杀,昨夜,已死在金吾狱中。”
“嗯!”李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子后仰,靠坐椅背,闭起双眼,不再言语。
长安裴府,裴坚彻夜未眠,看到裴喜君昏睡着被送回时,心急如焚,好在听说是惊吓所致,这才松了口气。
裴喜君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中他又见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萧郎,嘴中忍不住的呼唤着,竟然悠悠转醒。
裴坚守在女儿床前,见裴喜君呼喊着醒过来,心中一喜,连忙将裴喜君扶起身,只听裴喜君呢喃道:“萧郎,我的萧郎还活着,是萧郎救了我。”说话间,眼神低迷,却隐隐有光。
裴坚看着女儿的样子,忍不住一声轻叹,坐下身子,这才缓声道:“是,活着,但是你说的萧郎并不是萧尚书的儿子,萧伯昭,”裴喜君抬起眼眸,眼神中露出疑问,只听裴坚继续道,“萧将军确实战死在了西域,你所心心念念的本就是金吾卫中郎将,卢凌风。”
裴喜君身子虚弱,仍未恢复,只是轻声呢喃道:“卢凌风,卢凌风……”
裴坚忍不住劝道:“喜君那,你既已经度此劫难,日后,就不要再执着此念了。”
可裴喜君哪里听得进去,嘴中仍然重复着卢凌风的名字,片刻后,突然情绪激动,“我要见他,我要把事情的原委问清楚!”说着,还欲起身下床,只是身子虚弱,又被裴坚扶住。
裴坚赶紧道:“听我说,此刻要见他恐怕有些难度。”
裴喜君泪水已然流下,问道:“卢将军何在?”
裴坚嘴中干涩,深吸一口气才答道:“他被下了金吾狱。”
裴喜君泪水直流,眼中恢复的神采慢慢转为了不可置信,久久无声。
而此刻,金吾狱中,灰黑的砖石冰冷幽暗,几缕微弱的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艰难地爬进牢房,牢门沉重,铁锁冰冷,令人心生寒意。
可是,今日的金吾卫却传来一阵笑声,李伏蝉看着对面披头散发的苏无名,忍不住道:“阿叔,少见你一身官服却蓬头垢面的模样,陆仝真是不近人情,连身衣服都不肯给你换上!”
苏无名捋了捋自然风干后的长发,散乱纷杂,再看着嬉笑的李伏蝉,也忍不住轻笑出来,低沉的气氛似被一扫而空,苏无名将头发顺至肩后,才道:“伏蝉,昨日你不该那般冲动的,若真是起了冲突……”
李伏蝉站起身子,走至牢门前,神色忽然变得严肃,凝视着苏无名道:“阿叔,伏蝉心中有气,我知公正难求,亦知官场黑暗,可是,人命之前,不该是他们博弈的牺牲品,纵是粉身碎骨,伏蝉,无愧于心!”
苏无名看着眼前的少年,那双眼睛,炯炯有神,璀璨夺目,与记忆中的恩师截然不同,恩师的眼中总是古井无波,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世事,返璞归真,可不知为何,苏无名就是觉得两人的眼神像,虽说不出像在哪。只是那句无愧于心,动人心弦。
“伏蝉说得好!”卢凌风本看着牢房中洒进的阳光,怔怔发神,忽然听到李伏蝉的笑声,心中阴霾散去些许,又听得李伏蝉的话语,忍不住赞叹一句。
谁知,李伏蝉眼睛一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调侃道:“卢阿兄,料想此刻,喜君小姐必是醒了,你说,她会不会来寻你啊!”
卢凌风呼吸一窒,面色尴尬,“伏蝉,你怎么又突然提起这个……”卢凌风属实有些跟不上李伏蝉的思维,这话题转变的如此突兀。
李伏蝉还想说什么,双耳却是一动,视线看向通道之中,那里传来了脚步声。苏无名与卢凌风顺着李伏蝉的目光望去,只见两道身影正领着几名禁军缓缓走来。
两人刚刚站定,只听其中一文人扮相的高声喊道:“东宫舍人白衫奉旨提人!”
而禁军扮相的则是紧跟着高呼道:“公主府典军韦风华奉公主命提人!”
牢内的几人纷纷望去,李伏蝉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说相声的来了。
只见白衫对着韦风华先行一礼,“韦典军,可是鄙人先到的。”语气谦虚,神情却是倨傲。
韦风华无动于衷,微微侧身,冷声道:“这事哪有什么先来后到?公主的脾气是,她要见的人,必须立刻见到!”
“你!”到底是文人书生,面对韦风华的一身军伍之气,白衫有理说不清,行叉手礼的双手立即甩开,抬起身子,神色稍变。
谁知,韦风华居然立即转变,脸带笑意,一身的倨傲霎时散去,弓腰行了一礼,好似很是为难道:“我也是没有办法。”
白衫再无好脸色,“我可是奉命行事!”
韦风华双目圆睁,高声道:“难道我不是奉命行事?”
李伏蝉实在是没忍住,哈哈大笑,两人面色一僵,看向李伏蝉,“两位,你们就不能先合计合计,你们各自提的谁吗?”
看着李伏蝉似笑非笑的神情,两人一愣,同时喊道:“东宫舍人白衫奉太子令提长安县尉宫中问话!”“公主府典军韦风华奉公主令提金吾卫中郎将卢凌风公主府问话!”
两人话音刚落,俱是神色稍滞,片刻,两人相视,尴尬一笑,又顷刻收回笑容,白衫先行问道:“哪个是苏无名啊?”
韦风华又接道:“哪个是卢凌风啊?”
卢凌风面色诧异,忍不住问道:“韦典军,你是不是弄错了,公主殿下想要见的人,恐怕是苏县尉吧!”卢凌风眼神瞥向苏无名,却见苏无名头都没回。
李伏蝉暗自摇头,这个卢阿兄,虽官至四品,可这官场之道几乎一窍不通,愣是靠着家世与一身正气,硬生生杵在了中郎将的位子上啊。
韦风华语气毫无波澜,“我接的是公主口谕,错不了,我耳朵又不聋,公主要见的是你!”
说话间,便已有人打开了卢凌风牢房的铁锁,卢凌风径直走出,行至白衫面前,急迫问道:“太子殿下,没有问起我吗?”那神情,居然显得有些委屈。
白衫却不回答,而是转头看向苏无名,道:“苏无名,太子殿下召见你,即刻随我进宫吧。”
苏无名这才回头与卢凌风对视一眼,两人心思各异。
临走前,韦风华微微侧头,看了看李伏蝉的方向,却见李伏蝉满脸笑意,正盯着他,只觉浑身一寒,身子一僵,似是回忆起什么,脚步不自觉地加快,赶紧离开了此地。
待众人尽去,这金吾狱才慢慢安静下来,仿佛刚刚的吵闹并不存在。
李伏蝉枕着臂膀,看着窗外稀薄的日光,恍恍惚惚,回忆起支离破碎的原故事,接下来,阿叔便要奔赴南州了吧,那里有些人,正该去救一救了!
正想着,牢外却又传来了动静,听着脚步声,李伏蝉已经察觉是何人,也不回头,静候其音。
“李伏蝉,你可以走了!”陆仝一早便被召入宫中,天子口谕,即刻释放李伏蝉,不得有误。
李伏蝉也不起身,悠悠道:“陆大将军,昨日拿我,今日放我,心中可有所感?”
陆仝却不回答,面色严肃,反而问道:“你不问为何放你?”
李伏蝉却是一个翻身站了起来,欣欣然走出牢门,拿过陆仝手中的幽兰剑,头也不回,“我既能得自由,又何须去问,反倒是放我的人更该头疼!”
话音落下,陆仝眼中已经失去了李伏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