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笤帚抖一抖,积水两面扫开。沾湿的叶子落了的花,一概丧眉耷脸就在阶下堆积。钉上的门板拆除,蓑衣斗笠高高晾挂,水淹过后的长安城,懒懒显出浓睡初醒般的萧条。你听来去几条坊市,叮叮当当除开垒砖的修瓦的,也有听屯田的捉狗的偶尔有那么几声咒骂。晨起的阳光疏漏,一清二白落下来,疏忽连街头巷尾也都宽阔。来去轻风自由,从皇城一马平川吹过五佛山。人人时而驻足眺望,胸腔内半晌没有话说。仅仅是疲乏,兼之有迷茫:擦肩飞马而过的奉宸卫何以擎了白幡;紧随其后的武侯铺又念叨有何等关窍?且耐心倾听,兴明宫内角声是否连奏十二发——太后殡天,消息就这样不痛不痒飘下来,时人面面相觑,又好似琢磨不太明白。各家早市的摊子自此不必急着张罗,孟老板才切好的馎饦都不用急着下锅。

“去年头……前年尾,给皇帝老爷服丧那身衣裳,收拾收拾拿出来赶紧洗了晒了就换上。”填了灶擦了手,他这么跟妻子招呼,“倒是好,赶得紧,孩儿们都不用重新扯布!省得叫上回那麻子脸算计……他敲你那三百文你去赎回没有?跟你说了不行就去找王府找人……”

他没把王春兰名字说出来,做妻子的已是老大不乐意。老天,先帝爷的丧期这瞧着过去才没多久,又赶上太后崩逝。禁火禁炊买卖关张夫妻分房,可不知又该如何度日!或许当真该往人王府一闯——所幸她胆子不大,还在掂量。有好消息从东市传过来,人云亦云的,都说是留君楼大老板问京市令本人讨的确信。“皇帝陛下体谅生民多艰,不忍反复无常踏苗伤田。”京市令先讲些套话,没人想听,“年关好容易赢了一场大胜,各国的商贩都到上京来热闹——要发财,要大家继续一起把买卖做大了!这是福泽江山万年的好事儿,太后她老人家高兴都怕来不及哩!”

接手留君楼第五家分号的是个年轻后生,听了上头传话感激得涕泪横流,当即拍板要上不远处花市将橙黄橘绿各样好意兆都添置齐全。这年轻人纵然初出茅庐,到底记着自小虔金号里同父亲郭蒙耳濡目染的掐算本事。一双腿脚孜孜不倦从头走到尾,无处不至,无人不问,终究心满意足折了三成价,从刚开张的葛家花铺满载而归。次日留君楼张灯结彩百花齐放,拉来了宾客盈门,至于其后同样寻味而至的京市署虎狼之辈,那些所谓“查防火查屠宰,看水井看马圈”敲诈说辞,暂且也不必放在心上,到那时天下大赦都已近在咫尺。不仅算缗钱有的降,连葛家那等档口也一并要免租哩!

穿过满街初春好雨般的气息,有远客乘车而来,随身携有满当当的蜜水汁子——腌渍好的无花果、出霜的柿饼、掐出水的脆梨——一样样都被这位母亲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登荣王府第一时间又被一群小伙子们抢去。每月两封信里写得如何高风亮节,不知私下里竟馋嘴!说给她九泉之下的儿,当即就得拍案笑翻椅子去!“这些是给殿下照应……我怎么不记得?我家廷相从前也是个好甜的,乐得跟个主家对自己脾性,说好几次,我记得牢牢的!”方路氏说起她儿子就没完没了,期间毫不客气还得将几个不安分的爪子一一打落。围了一圈还得童昌琳带头起哄,说从前一贯听方廷相说老家的火烧,娘汆的丸子——北上讨燕时日日夜夜跟着他嚼口水,今儿个好容易等到婶母大驾光临,哪有不讨食的道理?泽远堂那头暂且不做理会了,看弟兄的亲娘大展身手——哪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儿?所谓执仗亲事,尽是些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又刻意鼓掌、呼喝,引好些庶仆围观;各个饿死鬼投胎一般,围着锅抢筷子眨眼就杯盘狼藉打起饱嗝,更让府上姑娘们嫌弃丢份。方路氏一张脸盘倒不知道是熏了火还是怎的,眨眼就红堂堂淌起水。要是她的儿子没死在燕贼的刀下,此时此刻岂非也是一般无二大口吃肉大碗喝汤的豪爽模样?所以她一定要来,一会儿洗了脸打起精神,还得抱她的宝贝行囊,又麻烦鲁叔公身后托了火烧丸子,一同上泽远堂去看看那没了母亲的可怜孩子。

说回八月初三,担惊受怕了一整夜,猝而听闻了太后噩耗,亲事们聚在一起商量对策,最终决定干脆给殿下另寻一位母亲。也是正好小方老家坏了房一时半会不得修,把婶母接进京来孝顺——两全其美的事儿。“您别把他当什么荣王爷。”扈辛认真嘱咐,“就让和我们几个一样,都是小方的弟兄。小方不在了,我们把您当亲娘;这太后不在了,您也把他当自个孩儿——好赖,先劝人出门、多吃一口饭——五六天了,谁都进不去,可不急得团团转!”

泽远堂正堂并没有锁,方路氏很轻巧这么一推,再一步就踏入灯火辉煌。倒是没有纸钱,也不见灵位,戚晋一回眼就将她认出,起身忙来招呼:“……早同魏奏说了要去接……何日来的,一路可辛苦?”他说着纡尊降贵自己去挪凳子找茶盅,一吸鼻子倒有些往事,还得床上陇安县主指点着,才从墙角拎了半冷不热的水来。方路氏看他就更是亲切:你瞧呢那剑眉又给剃细折了戾气,下唇起了泡又以为滑稽。所谓虎啸龙吟那一目重瞳如今也尽数藏秀于林,只见得竹风葱朦,不闻百尺寒潭——方路氏甚至一时没瞧出什么重瞳,往来说话便好似走亲访友,正好戚晋也来者不拒。各样蜜饯零嘴人千里迢迢带来,他便连声道谢全数收下;丸子汤还热乎,驴肉火烧正酥脆,他也不客气上手拿了只管自己吃得热乎,一句不曾往床帐那头照应。鲁叔公间或插嘴,他也陪个笑脸,甚至连说起话来都软绵绵格外好声好气。自己也不用凳几,捡空当席地而坐了,扬首更不知该有多乖顺;去了玄服蟒袍,通身衣不重帛:竟不像是荣王戚晋召见旧部家人,反而好似无名小卒戚晋来觐见堂堂执仗亲事高堂。难怪方路氏其后感怀莫名;鲁叔公一路行在后头却愈发要忧心忡忡,连带主家末了央求的那几句,也得转过白天来才惊觉记起:

“桂枝——是姓康否?总是零散想起来,阿蛮总要我做主,回头又记不住。”他说罢随性将手上残渣拍一拍,回过头来,暖呼呼就冲鲁叔公笑呢,“我弟弟,冒犯人家姑娘,不能不没有个说法。”要不是他有气无力实在眉宇太过柔和,鲁叔公一准要怀疑他接下来张口就是大义灭亲,要将纪王一并斩杀,“要补偿——多少钱都不够,且由着她罢。赎了身子,赶紧回家,不要再屈居人下做什么皇帝。”他接着改口,“做什么奴婢。你不要去,找佩江……或等段孺人回来了——也不好等下去。”

这本是美意,桂枝拿了钱钞赎身认回生父,还有心要去落香庵做点生意。刘家新妇据说是孕中百无聊赖,也接手康旺饭庄说是专供落香庵诸妇人饮食。(鲁叔公认为这是参照丰安赤脚学堂的例子,县主则表示自己绝对没有提供灵感。)两相接洽着,桂枝居然如鱼得水,好似不做奴婢,就也无需敬他刘家或何家的主子,自己也轮算盘算是个头目了似的。她后来和鲁叔公说,自己竟没做了一次噩梦,反倒以为周遭草长莺飞,倒是蒸蒸日上好节气哩!

如此说来戚晋稀里糊涂到底做件好事——如果他吩咐鲁叔公的到此为止,没有下半句“还有,府中的什么奴婢,一并放还——各自遣散了罢”的话。鲁叔公多识得眼色呢,在这家伙大大咧咧再说到“亲事毋需护卫灵柩,亲王僚属毋需主持丧仪,既如此,不如一并另谋前程”之前,推着方路氏就出了门,是以此后迟迟不敢将此政令传达。要不是佩江跟了段孺人在灵前尽孝——嗬,还不知他要被如何质疑“传话谬误引人发笑”!不过显然小邵跑得快,姜作一张嘴还不晓得收敛,隔天下午湛紫就惊闻此变如临大敌,要当面质询,又心怀不忍,两相为难其后就一屁股坐在泽远堂那窗下呜呜地哭。

她开始光流眼泪;凝碧来弯腰看一会儿,她不要她碰,使性子就哭出些声响;后来想想自己多委屈,好容易攀上个县主做心腹,侍从不周让县主受罪淋雨瞎了眼睛,人转头就把她踹开——回家,回哪去,荣王府可不就是她的家么——这么一想,又几乎要嚎啕了。凝碧拍拍她的脑袋,紧挨着身边坐下,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忽而又笑。“殿下刚说个笑话,县主都乐不过来。”她往屋里一指,“你哭太大声,听不见他们多开心么?”

湛紫要嚎啕,湛紫要耍赖,湛紫要瘫倒门外一病不起——而后被县主探身出窗拿如意也摸了脑袋。“您眼睛好使啦!”小丫头立刻换了笑脸一跃而起,人掩袖倒笑她天真呢。是晋郎说或许目不能视,双耳便能明察秋毫。他二人练了没几日,方才作赌,阿蛮抹黑抓瞎照样一击即中——如何能不得意洋洋呢?

他俩近来的确交头接耳讲了许多笑话。正是秋高气爽,借些闲情逸致,戚晋从皇陵说起,一门心思给她寻乐子:“变作个猴儿上蹿下跳……大闹天宫不若如是!……却看那金箍棒,长二丈,打得那城狐社鼠无处藏!凭你法天象地装模又作样,到底命殒身亡无形也无相!贪俗世三捧高香,窃人间几路祭场:代代张牙舞爪,年年巧舌如簧——却不过那太牢三牲凡泥像,神主神位轻似霜!”

开篇题诗定了调,元婴是激动难耐,定要将当日形状细细讲来:如何那些个搏拊破漏编磬倒卧,祭案倾覆灵座起火——诸如此类,颇有夸大其词之嫌。李木棠与他包了被子听得历历在目,脑袋抵脑袋倒也乐不可支。赶明儿下得九颂山来,转上举哀殿外。哪怕避而不往,她的说书先生一拍堂木,凭空臆造竟也栩栩如生:“要那文武百官分两班,素服改扮请中严。成服赞哭三十余,朝晡如初声不断。”所以说所谓治丧大礼办得可笑,皇帝更衣哭罢不够,群臣各个要上前再哭个三十次;如此日出来一场,日落续一场,朝九晚五循环往复往七天上算——兴明皇城上空得何其愁云惨淡,不得哭倒了长城,哭出个东海!可想想那些假仁假义脸庞,扭扭捏捏挤眼泪的姿态!

戚晋本人自称不屑与之为伍,对外连由头都不找,自八月初四捣了皇陵回府自此坚守不出。劳烦皇帝有心,道是悲恸过度、不能下床,亲自代劳主祭。做哥哥的却半分不领情,变着花样拿皇帝及群臣与阿蛮逗乐:如此昏聩荒唐,简直令人发指。亲王府以左司马为首谏议愈十次,连前任文学林怀章备婚间隙都要自老家传书,陈弊二十条,可惜和亲王府那些烂帐一样,全被戚晋填了炉灶。道是:“关起门来,自成一统”。除开熬药煮饭、煎茶饮酒;闲暇时候,妻子眼有翳、腿有疾,便掌间临字猜意以相娱;又寻了阿妹旧日琴谱,终日清歌不歇,响遏行云。至于世情纷杂,何妨泼墨入画:湛紫无赖,他便画一只红眼小兔卧身盘踞洞府门前;童昌琳多事,他便画一尊三眼武士执戟杀入九十九重天;户曹顾左右而言他,他便画太白金星抚长须而喟叹;方路氏殷勤探望,他便画西王母圣光普渡慈悲为怀;后又追忆慈母音容,又思念长姐英姿,四尺三开很快被铺得满满当当,画满则亏,各式各样人物毫无逻辑这么一拥挤,再好的笔法也显出匠气。戚晋索性封笔,摇头晃脑又央着阿蛮陪他胡思乱想、做什么赌诗泼茶。“假使我再活三年。”戚晋给这数字乘上十倍。立刻他的阿蛮虎虎生风,一同引缰跃马,眨眼挥师北上与苏帅复仇。大军行过独战山,行军大总管仰天而视,何等豪情万丈,当场引鹤冲天词牌,先开上阕:

“谷水慢,露尖稍,崖雨隙云高。鼓风旗魄裂凌霄,雷马淬生刀。”

又见阿蛮形影不离在侧,心有灵犀相视一笑,顷刻便将下阙填罢:“谋略老,将军少,意气古今相肖。兴亡生死惯迢遥,何必较英豪。”

她自纵观古今,胸怀开阔,戚晋亦大笑驱马向前。来日入了沙洲遥登戍楼,再看风旗猎猎,阴云沉沉,敌阵千军万马隐匿暗处不可闻,立刻赋诗佐叹:“朔风千里缓登楼,归雁徘徊雨意稠。”手畔阿蛮倒无所畏惧,扬眉口吐珠玑:“纵是多情绝倒处,也无诗酒逞乡愁。”

所以战场何等血火便一概隐去,来年大胜班师,才方初春。他自沉沦于袅娜春景,开口来赞:“檐角红啼声渐软,墙头青影气忽清。”并驾齐驱阿蛮英雄气节不该,轻声却笑:“纸衣竹骨冲霄汉,草肚银鞍斗雪泥。”做丈夫的立刻就得绾了裤脚,效法光武帝蛰伏待机,卸甲归田安心也做一回农民。这样到了夏日就方便她来嘲弄:

“莓酸瓜苦枇杷涩,豆小秧长黍麦稀。”再由他捶胸顿足:“胸有成竹狂作赌,恨来迟破悔何及。”

一篇篇狂兴滥发,设想来年新岁仍不足够。待到千秋佳节,还得拆字解谜满座同欢。酒过三巡,有一联戚晋出题才罢,道是“戾太子伏诛,山阳公南渡”,便听穿善诚殿如何稚嫩声音急急抢答。原来新丰郡主杨华随养母段孺人守灵已毕重回府,小丫头高举怀中抱着的名为“的卢”的白毛犬,直称此乃谜底。李木棠目不能视,半晌不知众人哄笑为何而来。那白毛犬却记得她的,哪怕被柳闻送来只一个晚上,转天就跟了杨华去了终南山撒欢又陪同了九颂山尽孝。才五个月大的小狗儿新养了一身肥膘,却“咿咿”发出些幼犬畏惧的声响,绕着四轮车打转,又仓皇避开李木棠试探伸来的双手。一时风穿梧桐,倏如凤歌轻丽。你听,是湛紫撵着狗儿,脚步啪踏踏绕响身侧;是杨华奋拳呐喊,一向跳脚在笑;是凝碧躲起偷酒,牙齿撞着银杯;是段孺人分与月饼,一旁抚背宽慰。想也不要想,塞进自个嘴里还有满当当蟹黄,一勺勺田螺……好赖她最近能用些肉食,一晌竟然贪鲜,攀着晋郎讨了一口又一口,该当累酸人胳膊。酒足饭饱撤了席面,童昌琳呈有竹条油布灯烛,说要自己要蔑灯笼描花样,可不给小杨华又乐个不得。忽而狂风大作,才放飞孔明灯哆哆嗦嗦眨眼卷没了影,才粘好滚灯打落在地满庭乱跳。忽明忽灭,戚晋见到诸般星火隐匿在她黑洞洞的眼眸里。而后银河眨一眨,她偏过脸来,捧起笑意:

“我摸到的,现在……是你的手,是不、是……”

院中李木棠杏仁美目灿然复明,府外马静禾养育姑姑故人投奔——沧海桑田,莫如眼下汹涌澎湃。手边小盅里不知何时斟满了酒,他们举杯庆祝,干脆就在此爆燃的油花中!

“长命百岁,一生顺遂;大吉大利,福寿安康!”

是夜烛火流红,月光胀满心房。人影挨着人影,手心里,她写了一个字音。

天边的月亮不再漂泊,地上的月亮,就亮在她心里。

他们已走过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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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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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戚亘瞪着官道,齿间咬出血来。梦外李木棠扣了桌角,眼底泪花涟涟。说来倒不是受了委屈,晋郎使诈,吃了她向弥湘讨学勉强做的月饼,装个心不在焉的样抱怨馅儿发苦,准是她没挑干净莲心(你瞧瞧,至今一句“辛苦”也无)。李木棠较劲,探身上前抢一口——分明甜得腻人!那家伙趁势偷袭,就将她凸骨无肉的半面脸颊张口咬了,咂摸说这个才沁人心脾——

然后李木棠就哭。毫无来由,潮水汹涌,还将戚晋挠了又打,半晌不晓得在发泄什么。此怨实则由来已久,大致就是八月初三戚晋将她托与皇帝的刹那,为兄长背叛、父亲背弃、娘亲抛弃之恐惧恍然历数心头。她早就该如此指天誓日闹上一通,大骂戚晋弃妻而逃何等背德忘义,莫如一刀两断免去今后担惊受怕之忧!可她没有,她烧得那般糊涂,飘飘然做了半个神仙,视线又晕染尽数做了光斑,炫彩夺目,使人无心细究,只晓得欢天喜地弹冠相庆罢了——这就是生病的坏处。可随后高烧愈演愈烈,才拱起的空中楼阁又烧毁,反倒又炼出些血性:她总以为自己这回总当死了,怕得连惊弓之鸟也不如。凭空抓握总想找那么截浮木,抱了晋郎就再不肯放手——如此这般,恐惧愈甚,心神愈乱,则爱意无可抑制便独木参天。可恨那头却是个浑浑噩噩的,为免除丧母之苦,所幸摈弃一切感官。你看他笑啊闹啊难得和声细语,却不见内里灵魂飘荡,自然不晓得吮吸肉欲。在今日借“莲心苦”终于攻入防地之前,李木棠手足无措甚至找上张小四讨要数之不尽的春宫图。“以作教化。”她自然没有明说,用途也有保留,“总之就是张公子你最为擅长……想请你去做教书匠!”

张小四慧质纨心,张祺裕洞若观火,张公子深表痛心,掌冶署令爱莫能助。终究籍国丧之由,皇帝“告抚太后”,大赦天下。诸臣旧恶免诉,内使台改名内侍省,交由内侍监常福打理。另有御史台更名监察司,少府监更名善金局,一并纳入管辖。张祺裕么,知名无赖,挂名小吏,自诉家中打点好了关系,立刻走马上任八品要员。“韩镖师倒在京中,县主不怕损阴德,大可剑走偏锋……”且住!李木棠勉强自己出门已经是贪恋人间意趣为不可为事至此筋疲力尽,见他生龙活虎便罢,听他插科打诨?尚且还没有那个精神。哪怕其后所谓亲手做来的月饼,不过也是弥湘赶来府上,她就床边捧个模具撒撒淀粉,这样的小事也做得气喘吁吁。张公子极尽危言恫吓,师傅更是千叮万嘱,段孺人都将好话说尽,一个个劝她安心养着,哪怕及笄礼,也不用争口气非要亲自出场——除了她那千疮百孔的身子,眼下还有什么更要紧?可是显而易见,李木棠又不肯听。光是叫晋郎咬上一口,哭起来立刻就上气不接下气。这下可好,长云盖了窗棂,倒头再难支病体。宫内朝中京城王府的好友至交寻遍了天下名医,却管什么用呢。李木棠拽着晋郎,半天不忍心说自己不想死,你且救救命。想提笔写下好多好多信笺留余生相伴,只一动念又为自己委屈。凭什么尚未长成的野草这么风一吹就齐腰断掉,留他金尊玉贵的万万年永享人世福禄欢喜?她连晋郎都觉得可恨,瞪一双好了没多久的雀目似是诉说恶心。戚晋长在她床头,晋郎还不肯走。

祭礼已毕,皇帝借慰问之名加封她做郡主,又给荣王颁下诸多赏赐——他兄弟二人你来我往点到为止,各个装得病入膏肓,私底下一贯情深意重——至此朝中众臣也都算是看明白了。她的晋郎却断然拒了各路回转好意,只在皇帝送来有些奏章上大笔一挥算作自己签名。“他既然赏,便不能白赏。要我祭旗,我便听从皇命。”如此,转过九月来,朝野便惊闻荣王殿下欲大刀阔斧肃清高利贷之风。什么月料钱、公廨钱、香积厨、阎王债,统统一笔勾销,顺带还田于民!就从陇安始,由他荣王府出资抹账——何等高义!却命犯死忌——试想陇安之后,岂非天下?要开山凿路,何妨从夏州伊始。那下周刺史孙固,刚报无端横死。群龙无首,正该大做文章。暂无榷场,牧农为主,借贷不兴,世家无涉:败则无碍,成则大功。皇帝却偏为他选定陇州这京城近郊、众目睽睽所在,谓之“风水宝地”。殊不知触手可及之地,兴风作浪容易,“平账”一不留神就成了坏账,届时身败名裂,再无立足之地;若艰难成事,便是断人财路杀人父母,自有仇家掠阵叫嚣取他性命。如此,皇帝便就是要他李代桃僵为自己图谋之事粉身碎骨,任要朝中将他围剿收割置之死地而后生。对此,朱戊豫看得清,吕尝看得清,李蔚看得清,何仁看得清,柳仲德看得清,连他戚晋自己也看得清。

可他不太在意。

陇安,阿蛮龙兴之地,她已切切念了很久的故里。“我要回家……”某个无眠的夜半,她似是梦魇般,烧得又胡乱呓语,“回家……你带我、回家……我要回家去看看……”

她合眼颤抖,豆大的泪珠滚着汗水,砸在戚晋心头。

所以哪怕今日九月初一,离及笄之礼一步之遥。他们也要启程,浩浩荡荡,打陇安郡主旗号,戚晋随行扮作侍从,全了皇帝“微服私访”之提议。似梦非梦啊,你看这秋高气爽,天朗风清。布谷振翅飞起,抄木棍沙拉拉捣一地树叶,间或青色泛红的枣——她捡来擦擦,磕牙一咬,是丝丝清爽的甜。左一半留给娘熬汤,右一半留给爹下酒,中间剩下的立时填了自己和阿兄的五脏庙。“阿蛮太不贤惠。”阿兄一边剔牙一边望着万里无云的天数落,“不是爬树就是下河,将来肯定没人娶你!”

“邻家叔婶人人说我漂亮,好些抢着要说媒,我还不惜得应呢!”阿蛮才不理会他碎嘴,抄起长棍又要去打枣,“我到时一定嫁得远远的!翻过这四面八方的山,去山后头最繁华的地方!比庄子里还热闹,比镇子上还要热闹!没有树没有山,不需要自己打枣不用自己耕田——想要什么,一招呼,街上立刻就买得到!”

“八字还没一撇,小妮子惯会做梦!”阿兄冲他吐舌头,转身又冲堂屋里拱火,“爹!娘!不得了!隔壁庄的坏小子要把咱阿蛮拐跑!阿蛮,打狗棍拿来,撵、人、啦——!”

就是在这个时候,漫天余晖落了满院,犬吠两声,柴门动了动,他走进门来。

“这是我的夫君。”阿蛮眯起眼睛就笑,指肚抚进阴刻的大字,由上及下,历遍父母名讳的每个角落,石刻的碑冰冷,但她身上留有阳光。你看呐,娘亲在襜衣上擦着手,絮絮说着招待不周不知道镇集收摊了没该买些新鲜羊肉。那眼神一直落在戚晋身上,下台阶时险些一脚踏空。席地而坐的爹爹就被撞得一歪,好像终于回过神来,脸色刹那发白。“殿……下?”他颤声要喊。刚逃出门外的兄长立时呛住脚步,抻着脖子连连倒退回来:

“荣王、殿下?”

“一点也不错。”阿蛮抬抬下巴,与他十指交握,“我未来的夫君,晋郎、戚晋、荣王、元婴、还有首阳,都是他。今日告了父母兄长,我们便算是成婚,请——为我们赐福。”

粉红霞光掠过每一张被她融入骨血的面容,身后夫婿撩袍跪倒,叩首在尘土与杂草。灰白的墓碑缄默不言,雀目却见着三张笑脸。鸟鸣深涧,寒风战栗,当头落了椒枝一捧,用意已然分明。视我如荍,贻尔握椒。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要说今折椒以相赠,愿君百子千孙、万岁万福,却见野椒簇簇内里早落了籽,更被焦阳烤干了壳;干刺枯立,先酥麻她不知所措的手指,又刺疼他覆盖其上的手掌。

他很喜欢。仅仅这些,便是足够。阿蛮却尖叫又咒骂,声称自己终能看清:何谓天地君亲师,旷古绝今只他们二人茕茕孑立。无诗中彩凤双绕,君不见梧桐相交。世情如此,莫能奈何。折椒原为山风,挡风的却是血肉之躯。“我不要死。”她双膝一软,就在他怀中跪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不要回到他们身边——一些虚无缥缈自欺欺人的环境!我要走,你带我离开——你不许笑!晋郎啊——为什么你还不能够明白!!”

山间有回响,两声三声,次次冲击着他自欺欺人的伪装。阿蛮不肯将他放过,抢椒枝扎了满手血,又用鲜血来扇他耳光。恨啊,她怎能不恨!此身已千疮百孔,如何能将你挽留?!她理屈词穷,她无计可施,她愕然痛哭,要在他怀里拥挤,最好生根发芽:“我不死了——我不去死,我活下去,我不回家我好好吃饭好好活下去我不要不要你。我在这里我守着,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不逼你哭了,哪怕你想做行尸走肉,你就做,我活着,我来保护你——什么吃药,哪怕把这条腿锯掉!我不怕,我活着你看看我,我想你我想那个不要从早笑到晚我要那个会生气会发火的晋郎你跟我发火!你把我当是皇帝!如果我不在,你要变成什么样子……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害怕——晋郎,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不是这个家,不是死人的家,要去活着,过活人的庆祝——我还要及笄做大人,我有那么久的人生……!他们死了,他们都死了——死人有什么要紧!我们还活着,这不足够吗??!我们回家!”

一双小鸡嘴不住喘息,短眉毛拧结颤抖,杏仁眼里惶恐有雨——也总强过永夜无边无际。她不稀罕做阿蛮了,将所有怯懦贪欲先宣泄一空。从中赤裸站起,却是她无所不能的本相——灼热有金光,柔软有桃香。戚晋想去皈依,又口水四溢。是她满面的眼泪酸苦,是她细瘦的胸部温润,是她红热的双耳柔软,是每一寸血肉不堪一击,却这样勾魂夺魄——说来古怪,要实打实双脚落在地上——尤其对男人,却居然不靠心灵的释放,反而要凭依肉欲、贪念——这些混杂着泥土腥臭气,向来为文人墨客所不屑的弊病。而后强颜欢笑的假面一瞬融化,迟来不闻悲鸣:

“李家失去了阿蛮,我不会。”

于是坟前,他们长久地拥吻。椒树之下,他们今日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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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戚晋而言,现在的局势显然变得更为复杂。

阿蛮失明的那一晚,他曾生出死志——因此豁然开朗,自以为聪明绝顶。你就看那九原冻硬的河床,受千凿万捣、刀劈火烧,明知春日在期、大势已去,还做什么无谓抵抗?倒不如化个明白,随波逐流干脆一去不返——这使他周身颤然酥麻,遍生快意。弟弟同室操戈打断他立世自洽的脊梁骨;母亲尖声啸叫又毁去他为人最初始深刻的血脉:当是时他竟不以为痛,不以为苦,只勘误不透,权当自己置身事外。血淋淋一幕幕旁逸斜出,从纸面扎透,刺穿他乏善可陈的人生;它们显出异化的光彩,张牙舞爪好似那地狱的兽——令他哑然失笑,仿佛居高临下看了场荒唐剧目。“乏善可陈。”他要在祾恩殿长长打个哈欠,“无足轻重。”他立刻就能拨乱反正,只需要引入他无所不能的阿蛮菩萨,现在,立刻。

可是阿蛮瞎了。阿蛮终究要死了,甚至一天天、一寸寸,眼瞧正死着。大约像那离岸的鱼,从这一段,到那一段,不慌不忙、按部就班地腐朽。在这种时候死亡便显得愈加美味,再不是无可奈何的讲究,是他功德圆满的奖赏。哪怕不信祖宗鬼神,但想到九泉之下或有同行——他简直急不可耐。湛紫还有童昌琳,来来去去的人各个说他心情好得异样。可你要能和祝英台相生化蝶自此位列仙班免去俗世烦扰,你能不笑口常开?至于小姑娘要索求肉欲——嘘,神仙清修,洁身无垢!

他当真是这么说了,现在回想简直虚伪。非得阿蛮持之以恒,凿了又踹,踹了又打,定要他记起痛苦,而后才重返人间喜了悲欢。所以说这事到这儿就麻烦。人死债销的烦恼一件不少又横亘眼前:陇州的债,陇州的田,弟弟的杀心,母亲的丧仪,还有阿蛮的命——哪样都还是束手无策,要如何当机立断,再别说卧薪尝胆!计划一:延续此前一劳永逸主旨精神,从求死变成逃生。正巧这荒郊野外,就随阿蛮归隐田园。他总有那么三分力气,一肚子经史子集也能换些钱花,保阿蛮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总之不在话下。可坏处是对不起一路相随这么些亲事庶仆(别说,就这会儿扈辛看他的眼神都古怪,难保不是发现了些什么;再要让湛紫发现了又闹起来……想想都头痛!);再者他也信不过农家赤脚医生;退一万步,人陇州刺史就在身后十步远处屏风外恭肃候着,难道他不管不顾扛了阿蛮当即就跑?免了免了。陇安郡主如何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就得同样风风光光回长安行及笄礼去,没听阿蛮惦记,他总不能教她失望。再有个方案,就是贯彻无事一身轻理念,人回长安照样做什么亲王郡主的连吃带拿把本讨回来,但是不管事不理政所有军机要闻统统一问三不知。陇安的阎王债?谁爱管谁管!北狄南蛮的狠仗?且去问南北衙的将军!自此只问风花雪月,率性洒脱到底。阿蛮活几天就算赚几天,岂不为美?

吊儿郎当地,他在回程很快给阿蛮描画宏图伟业:“治好了你的腿,先去荆楚游船,而后去姑苏游园;钱塘可观潮,巴蜀可赏竹;深秋幽州香山层林尽染,隆冬浔阳庐山堆银砌玉——东南西北九州万万里,余生还长。你曾念念不忘《幼学琼林》地舆篇,不如我们亲自游历一遍。也撰一部《太平寰宇记》、《水经注》、或是《大梁南国记》、《陇右三志》——立刻就流名千古!”

他说得慷慨激昂,缩在怀里阿蛮显然哭累了却昏昏欲睡:“你陪我……”她只咕哝,指节要将他扣得愈紧,“你给我、狐假虎威;我就满天下,去趁英雄……再叫上姐姐,二哥,上武当山……”

蹭蹭鼻尖,小姑娘打个嗝儿,旋即连呼吸都死沉。戚晋问湛紫要一身薄丝被来拢着,就说果真是入了秋,连他也不嫌热了,暖乎乎倒以为舒服。车厢摇摇晃晃,阿蛮脑袋在他鼻尖晃着,眨眨眼,约莫也是想睡了,赶巧一时山风掀了轿帘,有些赤红鲜艳的就在眼底一闪而过。

不够,眼角一瞬风起,什么赤红鲜艳的玩意一闪而过。

是些茱萸,密密发在官道旁,有如蝴蝶飞舞,颤乎乎挠得人心痒。戚晋才掀轿帘,童昌琳便把马车住了。方才转过狭小弯道,此刻面前豁然开朗,高低错落橙黄橘绿,一览无余正当秋日好景。“前路颠簸郡主不好睡,”这是借口,“稍歇片刻,雍县不远,黄昏可至。”这更是推脱。这孩子压根就是自己兴致起了,实在忍不住要去撒野闹一场欢,一旁弟兄们各个拿他笑话。戚晋倒是深以为然,甚至自己头一个就先得去采些山茱萸。好好看看这串红果。只知九七霜降,竟全忘了九九重阳么。祭祖悼亡,阿蛮本说还得帮他封些冥票,戚晋以为多此一举,人活下去的意头,这不水嫩嫩就在手中捏着?茱萸捻动,仿佛火舌一转,又恍若年关爆竹漫天散飞,又譬如元宵夜天上地下灯火川流;河水弯弯一绕,三月三曲水桥,祓禊沐浴,足下映的是天边云霓,弄水嬉戏手边带出彩彻区明;柳梢沾了水珠,彩线系上手腕,擂鼓摇旗,千舟竞发,赤龙金须挟风疾飞。喜鹊惊起,月缺人圆,又是七夕。

“……你说,月亮,会是什么滋味?”

千秋石桌下,她的双唇白得像玉棋子,冷得像月栏杆。而他口中的月亮,苦涩而绵长,是酿久了的咸井水,泡满经年累月的枯叶和蛛网。扫去尘灰,而今摘了花。他的舌头依旧迟迟泛着酥麻。而薄被之下的阿蛮眼下不吝是只煮熟了的红薯角,皮薄馅满,扑面冲着香气——再次声明,此视角来自明媒正娶的夫君,未免有夸大其词之嫌。实话说不过就是小姑娘从忧心忡忡若即若离半个魂儿,脚踏实做回了冒着泥土腥气的俗人:有血有肉,触手可及。这不一旁凝碧心思细腻,翻找针线要做茱萸囊,期间没留神胳膊将她一撞:小丫头梦里竟发出声嗤笑,伸手挠了眉头,还将眼儿眯了弯。

戚晋挑帘神往,一瞬间有很多事情想做。

而这,便是他此生望见她的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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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棠醒了。她睁了一次眼,又睁一次,还是觉得奇怪。不同于混沌一滩的梦境,她骤然出生在一个纤毫毕现的国度,你瞧那阳光是明晃晃的,阳光下窗格柜机有明有暗,足以触摸,从来都在那儿。对于多梦之人来说这种情况常见,每晚入眠便如猝死;隔天醒来又如重生。总要花费一些时间先记起自己的轮廓,再接受自己的影子,依依不舍与情绪狂放的梦境分离。况乎李木棠一觉梦到如今已是有三日了。她又本是个在鬼门关游走的离魂,能不两眼一眯接着幻游太虚就已经很不容易。这或许又是身在家中独有的助益——在坐起来之前,她已经知道自己身在泽远堂,眼前日子寻常。或许招惹晋郎恐吓湛紫,倒也能多些别样乐趣。钩起一面纱帘,将面孔揉搓揉搓,凝碧很快要奉面巾——热水烫过了的很提精气神;与此同时湛紫在桌那头已经偷吃几口早膳;文雀姐姐或许跳进门来骂她何不喝药;晋郎呢?准保“朝中要事”,她才懒得管。

心脏一揪,膝盖刺痛,她腿疼得厉害。不,不是这样。她没有放手,哪怕梦中,明明说好了寸步不离,她在坟前如此告祭!匹夫不可夺其志,她胸膛内仅存的那些热气……而今……却在那里?她才起身去找,明间就循声转来个人影。今日阳光太好,使雀目都瞧得清清楚楚。并非王府内相熟面容——她自己曾经就在此为奴!远近亲疏起码有所耳闻认了面善,更何况来人周身杀气毕露……不,比杀气略逊,是一般“事不关己”的冷漠,常见于昭和堂高高在上那群姑姑,用在如今的陇安郡主身上便是大不敬。除非她不做郡主,业已沦为囚徒。

她是怎么从陇安回了王府?有些记忆断裂,来人已经离她很近。瘸着腿总归是别想跑,她绞尽衣袖,也没扬声喊个救命之类——或许有些小题大做,快十五岁的姑娘做惯了主子已经开始在乎颜面。何况伺机而动、徐徐图之——这些道理她已经学得很明白。你看,那婢子不久面前下跪、又叩头;纵然何等傲骨,不还是做足了谦卑姿态?

“郡主殿下转醒,万幸万幸!”首句宣示了忠心,她接着吐露前因后果,却毫不留情,“殿下省亲回程遭山贼劫掠,受惊昏厥至今!却幸而彼时不在王府,免去受火患之苦——”

举双臂过头,拍岸行大礼,她要李木棠节哀:

“两日前——九月初二,佛堂走水,牵连朝闻院。荣王殿下养病在榻,亲事府救护无方——您请节哀!!”

不当李木棠迟滞或反驳,有些什么想问的,她一鼓作气便告知明白:伺候郡主近前的那俩丫头:凝碧、湛紫,护主忠诚,死在山匪刀下,一同折损还有同行诸亲事——郡主从头脱逃,何等神佛庇佑!陛下闻讯震怒,已夺了两位京兆府职,又命宗正寺风光大办了忠奴丧事,人已经入土为安,请郡主您一切放心;至于王府火起,还有为笄礼备下的一千盆万寿菊一夜间尽数衰败——那更是亲事府无能,亲王府渎职,段孺人管教无方。为皇兄报仇,此等艰险小人俱已伏法(她数了人名,一个个下场倒背如流,颇有些刻意为之的炫耀);段孺人已遣回娘家闭门思过,自然也不会再来招惹郡主您心烦。至于九月七日的笄礼,改由宫中操办;皇帝陛下特意派奴婢前来关照,请郡主先行谢恩。

诸如此类,一桩桩,一件件,说的都是刀光血影,讲的都是穷途末路。或许有人此前支招,要她开门见山乱棍先打一气——才转醒本就时日无多的四无丫头哪经得住,当场暴怒、或痛苦——总之是显出一些受匪乱惊吓迷乱心智的切实佐证来,以绝后患,也好全了皇帝“放她生路”的誓言。可李木棠当下什么都没有说,面上看着若有所思,或许不相信她一家之言。那么就在笄礼前这一两日,你自己那双瞎了大半的总能看个清楚。不仅泽远堂层层守卫严阵以待,荣王府上下,如今哪处不在神武军的辖界?上门诊病有焦奉御神医国手,先前那些江湖郎中再不必问。京中郡主还有那些狐朋狗友?且断了联系,眼瞧及笄成人不能再如此任性,那笄礼还有国丧要服呢!

这就是皇权威仪,无端、残忍,一朝呼啸而来,转瞬便泰山压顶。什么情义,人命,凭你小小猴头技法拙劣,还能飞得出如来的手掌心?杜门闭户,敬谢天恩,享受你最后的尊荣,而后踏上那条通往奈何桥的路——李氏木棠,此乃天子最后的宽容。你且看看自己,难道还有奔波的力气,还有拼死一搏的勇气么?

是夜,晋郎惯骑的那匹宝马平夷发性撞了几道关隘,冲卡扑到她身前,双眼濡湿似有泪,跪下前腿将缰绳垂于她手边。

它叼来一支茱萸。伶仃不剩几朵小果,干瘪落满泥泞——李木棠没有看到这些缺憾,她的杏仁眼只是缓缓燃起,是坟前椒树下,破漏留黄的太阳,她甚至灼伤了自己的手。

她看到,那朵茱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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