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机上,关山路完全进入乱发男子的状态,闭着眼睛,疯狂奔跑。
他要将一些东西,变成汗水,从身体内排除掉。
不管美好的还是揪心的,统统挤出去,甩到身后。
这次,轮到乱发男子诧异了。他虽然闭着眼睛,却总是忍不住转头,露出好奇的目光。
身边的瘦小伙,难道是疯了吗?
两个人跑了二十分钟,男子终于还是憋不住了,从跑步机上下来,趴在关山路的扶手上。
关山路累得几乎要崩溃,才慢下来,睁开眼,差点吓倒。一双眼睛斜着往上,不知道已经盯了多久。
“模仿我很好玩?”男子的目光凌厉如刀。
“你是指跑步机还是指我?”关山路反问。
“当然是指你跑步的姿态。”
关山路尽力表现出友善:“你不会是想让我倒骑驴吧?”
男子的目光软了一些,还想说什么,看对方又闭上眼睛开始跑动,只能回到自己的位置。
闭着眼睛跑步,他又没申请专利,当然无权制止别人。
两人对视的那几秒,关山路从男子的瞳孔里看到了惊慌和戒备,更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那个黑影是男人内心恐惧的折射。当然,也可能是关山路自己的倒影。
只是,乱发之下,是一副白皙而油腻的脸,保养的挺好。他原本应该养尊处优,只是受到意外的惊吓,触发了一直潜伏着的偏执基因。
那边的王克俭迎来了一个新客户,不到五十岁,皮肤微黑,刚烫的卷发很张扬,刚纹的眉毛有点粗暴,金链金手镯都很扎眼,初步判断应该是个暴发户。
受客户经理暗示,王克俭热情上前,询问一些专业的问题。女的本来耷拉着嘴角,聊几句之后,开始上扬。
王克俭一看有戏,便追加攻势,夸对方身材匀称,保养出色,看上不过三十出头。女的开始询问项目,却嫌价格偏高,她选择的是瘦腿紧臀。
王克俭一直强调周期比较长,但效果非常好,因为是统一定价,物有所值,他情愿自己贴三百,也希望小姐姐能尝试。王克俭说:“效果出来,你就真的完美了。”
关山路已经跑散架了,坐在附近喝水,他正好听见女人讨价还价。
她们并不是心疼那点钱,而是在乎自己的面子,只要能破掉别人没突破的规矩,才能彰显出自己的地位。
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所以,只要你说出“你是我的唯一”,明知道很假,她们也会欢天喜地。
王克俭深谙此道,他一直在夸大女人的独特魅力。
关山路去单车房,路过女人身边,不小心蹭了一下对方。女人似乎很敏感,立即扭头看了关山路一眼。
那眼睛里,波光闪动,却有一种狠劲儿,咬牙切齿的那种。
关山路一哆嗦,连忙弯腰道歉。等他离开后,女人不屑道:“那把小骨头一屁股就坐碎了,走路还不长眼,哼。”
王克俭忍住不笑,郑重地点头:“他正因为这个,花了大价钱来健身,希望被女人看得起。”说着,还不忘抖动一下自己的胸肌。
女老总缺席了动感单车,关山路猜测,应该与司机有关。司机没摆正自己的位置,挨了一巴掌就罢工,哪会有好果子吃。
为强悍的女老总保驾护航,要有自如的操作水平,察言观色,视若明珠,你才能不用担心工资条。
胆敢甩脸子撂挑子,除非你另谋高就。
健身馆也是一个江湖,待久了,才知道水有多深。
真佩服王克俭乐此不疲,游走于高矮胖瘦之间,大多请得起私教的,都比较难伺候。
他们的客户经理更厉害,一个挺拔的年轻小姑娘,连续三年的销冠,而且不湿身。让王克俭百般膜拜。
王克俭发过誓,将来办了自己的机构,一定要高价挖走。她一旦离开,就能转移走很多大客单。
关山路很欣赏王克俭的雄心壮志,当然,也羡慕他的百折不挠。
为了梦想,他可以一上午跑两家,去上门指导。
关山路正闭着眼睛,随着狂热喧嚣的节奏疯狂蹬车,乱发男子也走进来,找个临近的一台单车坐下。等关山路精疲力尽停下了,他喊了一声:“刚才得罪了。”
两个人来到抽烟区,男子递过去一支:“那样发狠不科学,反而毁身体。”
关山路点头:“就是想出出汗。你呢?”
“差不多,跑到没劲了,也就乖乖投降了。只要有劲,还要跑。对了,我姓黄,叫我老黄就行,你呢?”
“小关,叫你黄哥吧。”
老黄平和了许多,他主动讲述自己,以前在一家国企二级机构当管事的,去年被人举报,上面派工作组查了两个月,也没啥结论,只宣布暂停职务,他心里不服,干脆病退了。
大家也都说他有病,是精神病,连老婆也言之凿凿,认定他有妄想症。
对于举报,老黄坚持认为是别人的陷害,是对手逼迫他腾位置的拙劣行径。他心里清楚是谁干的,也向上面反映。
可人家都劝他不要空口无凭乱诬陷,老婆更是劝他,干了那么多年,哪能不得罪人,自己经手那么多钱,很容易留把柄。
他也清楚自己的屁股,可就是不服气,比他严重的多着呢,不照样好好的?
正是因为他的不服气,导致车胎经常被扎,家门的锁经常被堵死,出门溜达,也总有几个影子跟踪。
最严重的一次,是刹车失灵,维修商说是油泵破裂了,压力不足。可他心里知道,是有人搞破坏,试图让他早点消失。
“有没有证据?”
老黄苦笑:“既然动手脚,肯定是神不知鬼不觉,哪会留下痕迹。”
这几个月,老黄出门开车,都必须先仔细检查胎压,趴在车底下看有没有定时炸弹。以前经常去公园散步,现在只敢来健身房。
“直到十天前,我在小区里夜跑,遇到了一个黑衣人,彻底证实了我的所有猜测。”说这话的时候,老黄夹烟的手开始剧烈颤抖。
关山路迅速调整情绪,故作惊异地问:“是他们雇的杀手?”
老黄说,不像是杀手,要是杀人,一刀结束了也就罢了:“他用商量的口气,让我签一份生死协议,说可以还我清白,但是活不长。”
“既然能给你清白,为啥还要命?”
老黄依旧在颤抖:“我也想不通,他说可以让我赶到退休,退休那一天,生命即刻终结。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我怎么会答应。”
“后来呢?”
“他上周又找到我,还是在夜里,没人的地方,堵住了我,问我考虑成熟了没有。我不敢多嘴,就拼命跑掉了。现在不管走到哪,都觉得他就在身后跟踪。还梦见过两次,一直追着我,只听见说话,看不到他的脸。”
此刻,老黄已经抖到拿不住烟了。
如果老黄所言真实,那黑衣人已经越来越可怕了,就像卖保险的,穷追不舍地推销他们的生死契约。
老黄还说,老婆已经彻底不信自己的话了,还和孩子商量,送他去精神病院。
“扎胎堵锁还有刹车失灵,可能有我主观的臆想,可黑衣人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越说,他们越怀疑我的病情加重了。吓得我不敢再说了。就跑这里耗费体力,回去睡觉才不失眠。”
关山路试探:“对我讲这些,是想让我帮你?”
老黄叹息道:“也就是憋的很,和你唠唠,你能帮我啥呢,只要不和他们一样,把我当精神病就行了。”
关山路安慰老黄,自己相信他的话,如果再遇见黑衣人,不必惊慌,他要是想害人,直接动手就可以了,哪还会多次商量?
“躲不掉还不如面对,要么问清生死协议的具体内容,要么直接拒绝,让他不要再骚扰。”
老黄点头:“其实这段时间,我都快崩溃了,可以称作生不如死。不敢说,也没人信,憋屈的要死。不怕你笑话,我的遗嘱都写好了。幸亏主动找你聊聊,心里轻松了一点。”
“人是需要交流的,尤其是两个拼命奔跑的人。”关山路主动要了一支烟,点上,吐了一口烟雾:“你看,就像这烟雾,自己掏钱买的东西,按理说应该全部吸进去,可为啥要吐出来呢?这就是心事,要释放一部分出来,不然会憋坏肺叶。”
老黄露出一点笑容:“还真有点道理,小伙子年龄不大吧,挺能开导人,留个电话吧,没事可以找你聊一会。”
关山路有点为难了:“我的号码用不成,这样吧,以后就来这儿,聊天也方便。”
老黄望了关山路一眼,目光变得柔软。
“我很好奇,那个黑衣人究竟长啥样呢?”关山路问。
老黄说:“个头不是很高吧,脑袋上罩着连衣帽,看不清脸部,只是最后一次。。。。。”
“看到了?”关山路急问。
“一辆摩托开着大灯经过,车灯扫进他的帽子,我看见了一副眼镜,还有八字胡。”
关山路万分惊愕,老黄遇到的黑衣人居然有脸,居然还戴着眼镜,还有胡须?
那会不会又是妄想症造成的幻觉?
老黄走后,关山路也要回去了。
王克俭很开心,看来已经搞定了那个卷发女人。他摇晃着脑袋摆手:
“预约的客户都走了,我可以提前下班,请你喝一杯去,回报你带来的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