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言孙木由与敖湚兮再逢多喜,乃结同行,缘日而动,愈瞩深渊,少逢山岳,多见汪洋。度年华销逝,春去秋来,已存二载,往日但越千国,而今三月有余,广遇洪波,丘峦鲜有,更荒生灵之迹。
故此,孙氏欲易道,二女皆反。那龙姊曰:“世之瑰奇怪屈,常匿幽远,以为我等不欲至也。今尔欲谋大计,既定全图,岂敢轻变?”
真君道:“吾为苍生而行,岂为海波?若斯阅山览水,何异于野仙散客,再休言些祓难释危,趁早儿枕霞宿草,荒度芳华罢了!”
女修听他出此昏话,暗自生疑:我度这厮已然开悟,怎的又返迷晦了?似此才明又黯,何日得归彼岸?观其行色,已非昔日莽莽,故而歌以化之曰: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木由闻歌,微惑暗忖:此非那玄龟之言乎?以之唤定心之寤,今神姝唱之,作何意哉?他知其欲启己于既道,莫可轻变,只是与此曲何干?
思动间,洛滨仙子束剑即行,言飘身后:“坐而论道,弗如常精进之?起也!”
孙、修张目望时,龙女已远,便升云随之,不觉又千里矣。既行殊遐,那警幻真君长舒绀目,略扫群屿,忽视群峰渺渺,叠嶂绵绵,山中有一白罴狂走,四蹄飞血,奔命于疲。此物虽无几分修为,也累聚了些灵气,非拙兽比之也。
你道其缘何不惜本力,夺路驰疾?乃因后追一汉子,身长丈余,躯若峭岩,双股迅动如雷公击鼓,大臂风挥若丰隆兴霂。头隆显钟鼎之象,目炬彰流星之威。口间有鸣雷之唤,鼻下喷推澜之息。长发扬之若冥王之纛,厚髯挂之似灵圣之尾。
孙氏顶风乃询:“此汉尽其能,专拘巨罴,是谋皮耶?是谋掌耶?”
其虽问,而敖湚兮隔于前,不曾对语,女修隐于微末,未相与言,不过自对也。须臾,真君告己道:“弗然,此海之心,四洲之极,纵得皮掌,与谁货之?其身着芰荷,遍布芦幔,罴之毛不以其喜也,非自用,逐必有他。”
他这里好奇一生,即做个法儿,纵身拦在白罴之前。那怪不择道,昏奔无滞,陡逢孙躯,如撞山石,负痛而扑,低声嚎叫也。只以剧痛难当,便如此,仍坚作,奋四蹄而欲奔。孙木由一把放出网罟,遣熊入境,而后于路专候那汉。
待莽子近时,真君讶然。若他不过是山野猴娃,便不识得此人又有何罪?不过如今既得神位,五仙之名,人杰之事,也晓得了七八分,此公非他,正是昔日轩辕氏帐下大将力牧也。彼黄帝乃人族五帝之首,故将帅亦或尊也。
那真君路旁见礼,恭问大将:“那前方来的,不是人帝之首帅耶?今隐远于人,独不予生身之德于一兽,望教其中深意。”
力牧切问:“汝谓何人?”
“吾女娲天尊驾下警幻真君孙木由是也,云游至此,见有不平,故而见救。”
将曰:“既是天门中客,不必海外散仙,纵是有公义于心,不可违上仙之召。某早见真君已将在下所逐之物收之,如真良善,但请垂恩,乞给交纳,同携而归,此亦是大悲之举,可攒阴德也!”
孙木由虽不曾见得此人,早闻驰骋之敢,杀伐之锐,岂而今言语圆滑之徒。虽得确信非旁众冒充,更添一分疑念,愈加不可轻易授所获,多少要盘诘到底。
孰知这昔日威慑人天之将,竟至双膝立屈,力恳相授道:“此十万火急之事,干系天秘,望天君守道,莫相逼问,慈予白罴,是真善神也,必获鸿福,同寿于四洲!”
木由暗忖:此人降威如是,必有蹊跷,乃至敖氏定要教我来此,也非寻常,个中掩事,怕是口问不得,不如悄然探之,从长计议。
虑及此,乃佯释言曰:“噫,将军昔为黎庶,力战蚩尤八十一部,所向披靡,何其威壮?今为一罴怪,作此贱为,吾岂敢违意?便就归还!”
言已,一抖网丝,那熊罴自内直跌出丈许,叫力牧捉住,称谢而去,当别时,忽又回首,劝其蔽面而动,木由不解。不多时,敖湚兮已来,二相视之,又眺牧与罴远去,似非敌也。
那敖氏即曰:“观此壮士凡躯兽形,步若猛虫,莫非身有兽血,非全人乎?若如此,那熊或与其有亲。”
木由闻而苦笑:“如有亲,何相逐至绝?若无亲,又何苦求如是?今懵迷也,当求一解。”
彼乃与龙女相约,潜行在后,观其端倪。徐徐行之,却闻力牧半跪于地,谓罴哀言:“吾儿,今天命也,父莫敢不从,苦哉!”
其虽无涕泣,但觉强持,弗令出泪,声颤得闻悲壮,是生离死别也。二阴从者大异,又随行数十里,乃视有一天人,着青巾,掩其面,其仆役皆如是。缘何知是天人耶?盖木由见众士中有一,嗅其气为巨擘之牛,故虽不全作人属,定非妖孽。
非妖怪?木由虽有己断,却哂笑之,此等夯货,虽披神皮,其行卑劣,何啻妖魔?
那神牛见力牧至,狞笑曰:“噫,帝之大将,如斯若何?上真不出言,吾等皆为口,代天牧狩,莫言熊罴,便就是尔,天若取之,安得免耶?”
将无旁言,唯唯诺诺。白罴既交,众士即依令持刀,剖其肚腹,又使一长针,三尺锋坚,但抽其胆汁。幼熊苦啸,悲号颤天。牧不忍,将去,牛令下阻,强以观暴,将双目血流,痛心扼首。
众恶皆狂,唯力牧忽于虚空处大吼: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木由视其朝己处相望,立知个中三昧。原是他两个一路尾随,大将心知,早叫其蔽面而行,乃因木由系公门中人,若是两相逢见,面皮上须不好看。
孙氏听呼间,一面自变,一面让洛滨仙子转其身形,各以旁人之相,别家之法,亦不持兵刃,不着仙衣,一个如林间饿虎,一个似潭中凶鹅,这个扮成泼皮,那个化作无赖,虽是徒手,仍发斗狠,一招一式,只往下三路去。未几,青牛等负痛,叫骂不已,悻悻而退。
他这厢数息救了熊罴,那力牧终不苦持,落泪感激。木由知其苦多,弗令下拜,乃问言道:“何必亲自执拘,擒亲子遭戮?”
将叹曰:“如非我去,则爪牙上阵,那时苦恶兵刃齐逼,吾儿称擒,命已太半矣!某不料得遇真君,知是天人,竟疑为丘貉,此勿见怪也!——当急之时,并无旁道,其实不敢以真君为十分可信,此豪赌也!”
孙氏虽闻他言不信己,也无嗔怒,乃相劝慰。女修忽道:“你等何故在此迁延?那小儿即死也!”
众人惊悟,才托熊罴,架上疾云,海内求医不提。
事毕,力牧于山中设席,相谢于孙、修及敖。木由心有孤愤,以青牛昔日在阴司便作威福,今年更岁转,莫说无进益,更卑劣了些,只是牵着大拿,便不好办。
那老官儿果真不知分毫?真君愈发愤懑,乃问力牧:“将军有从轩辕大帝定世之功,众皆奉雄,那数个区区小厮,何胆为难?莫非阁下持得珍宝,彼要劫了去?”
力牧拱手道:“盖因外域开灵之熊皆难避免,拘至暗牢,喂药吊命,细汲胆汁,百日可成,以为仙品贵珍,是那栾叶羹中一味料也!”
“阿也!”木由闻得“栾叶羹”三字,竟一时不能言,以己曾食之,竟致欢喜,今觉罪重也。
“栾叶羹,栾叶羹,却原来是天地的祸患!”警幻真君疾呼,“今若欲生灵得安,定要绝了这劳什子栾叶羹!”
三人听之,各有面色,敖氏暗喜,力牧惊愕,女修微忧,再无言语,只孙氏弗能自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