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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郑冬天看来,接下来这一段,主角和另一个“勇者”,一起跳上餐桌,用暴力强行分配资源的行为。

才是林麦冬最可怕,最疯狂的地方。

他通过主角两人一系列的血腥杀戮,将革新过程中,理智逐渐崩溃,暴力逐渐失控,人性之恶究竟如何慢慢觉醒的脉络,直白地剖在观众面前。

那是权力(武力)失去制约。

道德沉沦,秩序泯灭。

原有规则被摧毁,所引发的必然结果。

“改变从来不是自然发生的。”

“这也许是你来此的意义!”

这是主角第一次转变思想时,智者对主角说过的话,他的本意是鼓励主角坚持下去。

希望代表理性一面的主角,能对监狱实验这个简单却巨大的系统,施加足以改变的力量。

但智者恐怕没有想到,当主角认识到人的非理性无法消除的时候,会把这句话当做革新,当做理所当然施加杀戮的格言!

“……旧的规则被摧毁,新的规则建立了,但主角和勇者也因杀戮,在那恣意发泄愤恨,掌控命运的快感中迷失。”

“他们成为新秩序的建立者,他们掌握了‘囚犯’们的资源和命运,他们……以革新的名义,变成了新的,不断向下侵吞,不断坠入地狱的‘上层’,成为新的分配者,新的特权阶级。”

办公桌另一边,王峰生不自在地扭了扭屁股。

他之前拍桌子发脾气,就是因为这部分。

这真的是……真的是……

大胆!

刘校长和王虹卫,也感觉有点不自在,讽刺的太尖刻了,直白到露骨的那种。

但他们终究什么都没说,毕竟客观事实是无法蒙混过去的,在座的也没有外人,没必要为无法辩驳的事实强行出头。

郑冬天也没在意他们的表情,摩挲着手里的本子,缓缓从那堆叠的分镜脚本中,抽出一张。

纸张上涂抹的鲜红色彩之中,画面定格在主角和勇者,在下层遇到智者。

面对智者的诘问和理论,失控的勇者杀死了智者,主角在那汩汩流淌的鲜血里,扭曲了面目,迷茫了心智。

“画的真好……剧情也是真的荒诞,一直坚持讲道理,曾鼓励主角做出改变的智者,最后死于讲道理,追随主角想要改变现状,让所有人都能吃到饭的勇者,则成为他曾经最厌恶的人。”

“而在剧情的最后,因智者之死醒悟的主角,杀死勇者,也杀掉了他想通过革新重塑规则的宏愿——唯一支持他的两个人,都死在他面前!”

“餐桌继续向下,失去帮手的主角,重新面对人性之恶,但亲身经历过的他已经明白,那恶并非天生如此……”

“主角身受重伤,但他也终于来到最后一层,这里没有人,只有无尽的黑暗,主角无论去哪里都找不到出口,就像他内心的绝望,对他自身堕落的绝望,对整个实验的绝望,最后的路程让他意识到,从踏入这座监狱开始,他和那些囚犯们,就已经被黑暗和绝望包围了。”

“任何努力都不会有结果,因为束缚他们,摧毁他们,使他们丧失理性,使他们疯狂的,不是人性,而是这座监狱,这个实验本身……”

也是人类的社会和阶级本身!

翻了翻后面几张脚本,那是生命弥留之际,幡然悔悟的主角,艰难爬回“餐桌”,将最后剩下的一碗布丁抱在怀里,准备随餐桌返回0层。

那里是整个垂直监狱的厨房,是餐桌返回的终点,也是自知自己必死的主角,唯一的希望——他希望0层的厨师们看到自己的尸体,看到满桌的鲜血,以及自己尸体和鲜血包围中,那碗孤零零的布丁。

他没有余力做更多事情了。

但他相信,如果看到尸体和鲜血,看到那碗布丁,0层一定会察觉到下层的问题,察觉到整个实验的问题。

可在结尾的分镜里,郑冬天却只看到,片头那个静态特写的衣冠楚楚的男人,手捧那碗布丁,他掏出手帕,小心翼翼擦掉布丁碗上溅到的血滴,对着一群厨师严厉训斥。

主角去哪里了?

已经死在底层,爬回餐桌只是他弥留之际的幻想?

还是他真的上来,却被处理掉了?

林麦冬没有给出答案,因为在这个镜头里,主角不重要了,这个镜头本就是讽刺。

至于嘲讽什么,那是看剧本的人的问题,和创作者无关!

“小滑头……”

郑冬天失笑一下,转而抿起嘴角,看向刘校长:“看到剧本最后,你有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刘校长摘下眼镜,擦了擦:“有,一起说?”

郑冬天点头。

两人同时张口:

“《七武士》!”

“黑泽明!”

话音落下,两人错愕了一下,随后相视而笑:

“区别不大……唉,农民的狡猾,与下层人性之恶的起源,都是相同的叙事和思想核心。”

“是啊,但是可惜,这个本子绝对不能拍,想都不要想!”

刘校长沉声说道。

郑冬天暗暗叹息,却也知道,这本子确实不能拍,至少不能在国内拍。

真是可惜啊……

想了想,他默认了这个结果,而且他知道,林麦冬一口气写出三本剧本,唯独这本没做拍摄规划。

说明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本子是不可能问世的。

之所以还要写出来,多半是他想证明自己。

郑冬天承认,自己确实被这份证明狠狠打动了。

沉默片刻,他再次开口:“……校长,我敢笃定地说,林麦冬这孩子,是一个电影大师的苗子,比一谋、凯歌还要有天赋,有思想,有胆识。”

“我强烈建议学校好好培养他,他以后,可能是北电出身最知名的那个!”

听到郑冬天如此推崇,王峰生有些坐立不安,欲言又止。

但会议桌上首,刘校长短暂思索过后,已经转头向他望来:“王主任,上次听你说,那孩子拜托你帮忙介绍一谋?”

知道刘校长已经做出决定。

王峰生只得将自己的顾虑按捺下去,答道:“是的,麦冬同学想把《雇佣人生》投递戛纳,想从一谋那边走走关系。”

“一谋在戛纳有什么……算了,不管他到底为了什么,我们是应该帮一帮,这样,用我的名义,把一谋……还有凯歌都请回来,让他们都看看这本子,看完后,再介绍他们认识。”

这是要捧了呀!

王峰生暗道。

他当然不会多说什么,立刻答应下来。

这时,一直仿佛小透明一样的王虹卫,忽然举起手:“呃,领导们……”

“?”

三人回头。

来自领导的六只眼睛注视下,王虹卫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但还是硬着光头说道:“能不能等我帮麦冬把剧本送到版权局注册了,再请师兄们回来看?”

三人顿时板起脸。

如此严肃的,具有艺术氛围,兼具拳拳爱护之心的场合。

煮鸡蛋怎敢如此煞风景?

难道一屋子德高望重的师长,蜚声国际的师兄,还能昧下弟子、师弟的成果吗?

果然光头不是好人!

“庸俗!”

“鄙陋!”

“卑劣!”

王虹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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