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王看她那副表情,知道她八成觉得他又不怀好意。
他左右晃晃头,坐直身子抻了抻筋骨,正了正神色道:“皇上既然打算拿赵武鸣敲山震虎,声势自然要大些。”
“我记得我初回京时,曾在街上听见孩子唱童谣,”他眯着眼回忆,“’京信常通,腰包自然丰,上下一气,前途自然通’,如今借着抄家,把河底的老泥翻一翻,也叫这些京官们明白,吃得太肥,早晚会被丢上砧板开膛破肚。”
常念很少听他主动聊政务,不由得想借机试探,“赵武鸣这么明目张胆,说起来不过是仗着后宫里的恩宠,如今他罪名坐实,恐怕善宁宫那里也会多少受到牵连吧。”
济王知道她的心思,却没点破,悠悠道:“没有赵武鸣,还会有孙武鸣,钱武鸣,父皇喜欢贵妃娘娘,恰好赵家无势,这点恩宠,断不断都对前朝没有影响,对善宁宫那位,也不会有大的影响。”
帝王家没有纯粹的爱,即便真喜欢,也要权衡利弊,掂量好孰轻孰重后再喜欢。
“至于三哥嘛,”灯下的济王一脸促狭,“怎么,你怕影响三哥的前途?”
常念忙摆手,“在下可没提纯王的事儿啊,只是想着没能借赵武鸣的案子给蕙贵妃些教训,有些可惜罢了。 ”
济王听罢,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您不是说过,现在动手,皇上难免疑心咱们是有意做手脚,大事儿要慢慢做,”她俨然一副同盟的口吻,“未免皇上疑心,就算再等等也无妨。”
“不过,”她阴沉一笑,“殿下有句话说的对,既起了杀心,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再杀我一回不成。”
她争强斗狠时,脸皮紧绷,脸颊上会显出平日里不常显露的锋棱。
其实远在西北那些年,他偶尔听人提起她的名字,脑海里一瞬间会浮现出那张过于女气却惊艳绝伦的侧脸,以及年少时的莫名悸动,回忆起来让人忍不住想发笑。
但相隔万里,记忆里的轮廓在漫天黄沙里渐渐褪了色。
再过了几年,除了战场上厮杀后躺倒在地上兵士们的脸,京中的一切,在他脑里都渐渐淡去了。
回京时,她已经稳坐总指挥使的位子,且因为父皇的关系,她在朝中风头无两,任谁走过去都要在背后多看她两眼。
上下朝路上和她打了照面,彼此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次数多了,那张脸映到眼里,枝枝蔓蔓延伸到各处,在脑子里、心里生了根。
过去那个已经模糊发白的脸庞,重新被描画填补,在脑中刻画得越发清晰。
离京太久,京中人事变动太多,他在军中颇受拥戴,手里又握着军功,父皇对他多有戒备,任职枢密使也算得上是一种试探。
他知道外头的传闻,也有意要坐实这个名头。
一个私德混乱的皇子,有什么资格做太子。
从她那里入手,也算是个好的开端。
他抬眼看她,那张过于浓艳的脸上都是世故,每次看,还是觉得扎眼。
太过世故的人往往让人难以轻信。
她野心昭昭,他尚没有把握能完全掌控她。
所以,两厢都在试探。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常念离座,确认后朝济王回禀,“是徐副使他们回来了。”
枢密院的兵士身披蓑衣,黑压压的一片,列队整齐地站在院子里,衬得一旁东倒西歪的一众千户越发潦草散漫。
徐枫站在台阶上往下看,自己也觉得不像样,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开口训斥,只能干叹一口气,转头迎上出来的两人,他把一沓卷宗夹在腋下,弯腰朝两人拱手。
“殿下,顾大人,查封的账目已经汇总过来,还请殿下过目。”
济王摆摆手,“既是清戎司主理,交给顾大人过目就是。”
常念应声是,伸手接过文书。
瞥见段青和江望提着食盒过来,朝济王躬身,“案子也算告了一段落,殿下留下暂歇,用过宵夜再回府也不迟。”
济王说不了,抬手让台阶下的众人散班归家,转头公事公办道:“今天的差事办完了,若是有其他差遣,顾大人再打发人来枢密院知会本王就是。”
常念没有强留,“好,那就请殿下回府歇息,等整理好文书,下官会派人送到殿下府里过目,明日有朝议,到时进宫后您再给下官就是。”
济王点点头,常念送他出门,看济王翻身上马,率领他的一众兵士飒踏离开。
回身进衙门,命段青备上一壶眼酽茶,一直忙到四更天,总算理清了,吩咐人交到济王府让他过目。
熬了一夜,脑袋里像塞进去了一块榆木疙瘩,怎么也翻转不动。
段青吊着一只胳膊进来伺候她洗漱,接过温热的巾栉敷在脸上,脸上的困倦总算敷散了些,抬头照镜子,铜镜里的人像被吸了一半精气,眼下已经泛起了深重的青影。
出门前抬头看天,东边的天际才微微泛出些青白,俯身上车,下了一夜的雨,急驶过的马车溅起积水,不时听见有路人惊呼。
卯正时进宫,在奉天殿外才站住脚,济王迎面就来了,她遥遥朝他拱手,他脸上淡淡,递过文书后便转身站定。
太监尖细的声音悠长响起,诸臣工听诏列队陆续进了大殿。
案子由常念主理,进了殿内,自然由她打头交差。
赵武鸣除了御赐的官邸,一处六进老宅,其余九处宅子,各搜出地契一百二十张,白银千万,其余珠宝奇珍,数不胜数。
“赵武鸣侵吞赈灾银,所有涉案官员已经全部捉拿,另外,”她把供状和整理好的卷宗呈上去,“微臣在侍郎大人城北的宅子里,发现了一间拿银砖砌的屋子,想来钱财来路不正,没办法存进钱庄,一时半会儿又花不完,只能砌进墙里。”
殿内一片哗然。
皇上把常念呈上来的文书狠狠地丢出去,“都好好看看,朝廷每年几十万的养廉银子,分派下去恐怕还不够这些贪官塞牙缝!都给朕狠狠地办!钱财来路不正的一律抄家!赵武鸣的妻儿不论多少,一律问斩!死了的也要从坟里给朕刨出来鞭尸!”
皇上三两句就处置干净了纯王的母舅家,站在御案下首的纯王垂着眼睫,连眉头都不曾动一下。
至于蕙贵妃,果然如济王所说,皇帝念惠贵妃病重,且对兄弟所为并不知情,只降了位分,仍旧允许她留在善宁宫养病。
大家看着纯王高举双臂,缓缓叩拜下去,“儿臣谢父皇宽宥,儿臣叩谢皇恩。”
大家对皇帝的有意偏袒虽然颇有微词,但一个没了娘家支撑的将死妃子,处不处置也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