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沉寂了片刻。
皇帝手脚不灵便,但不耽误他半握着拳头捶着床铺发泄他的怒气。
“老四出京不是带了五十多个精卫,怎么连几个贼寇都敌不过,你们清戎司可查清了,这拨流寇究竟有多少人?”
常念记得济王说过,宫里亲情凉薄,她如今算是亲眼目睹了。
对于二皇子的死,皇帝仿佛没有任何触动,竟然绝口不提如何安置二皇子的尸首,是移柩回京还是仍旧送至福州安葬。
常念暗叹,皇上心里大概只有对二皇子的厌恨和鄙弃。
即便是死亡也唤不醒他对二皇子的一丁点骨肉亲情。
皇城里容得下无数的算计和倾轧,却容不下一个被废了位的皇子。
徐枫喏喏不知如何回复,常念只能接口道:
“回皇上的话,侦办京官被害一案的州官说粗略估算起来有四五十人,但臣怀疑远远不止这个数,济王所带走的五十精卫,平日里作战起来可敌百军,这次竟然死伤众多,只能说明是寡不敌众,另外清戎司查访的这波流寇,原本在山西地界,怎么可能一日就能赶至兖州,又那么凑巧遇上了济王一行人,显然匪徒并不止一拨,并且这波人对济王一行人的路线了如指掌,想来是早有预谋,如今济王下落不明,恐怕凶徒仍旧在穷追不舍,他们这一趟,摆明了只为取两位皇子的性命。”
真要一下子死掉两个皇子,得利的该是谁?
常念已经把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皇上不会不怀疑到凤雏宫。
皇后这回大概是下了死手,连一个废太子都不肯放过,也许连娘家哥哥沈柳清手里的那点兵权都用上了。
也许是已经打定主意,不弄死济王,誓不罢休。
果然皇上的眉头拧了起来,脸上的神情愈发阴冷,声音又冷又硬。
“崔将军留下,你们出去!”
常念心不由得往下沉。
皇上信不过他们。
她只能和徐枫两人齐齐磕头,起身却行退了出去。
到了殿外,徐枫和她面面相觑,压着声问,“什么事儿,还不能咱们听。”
清戎司听皇帝派遣,办的是皇上的私务,但军机派遣这类要务,清戎司从来不得旁听,也不得参与。
他们是皇帝的爪牙,却见不得光。
常念这回没挤兑他,掖着手道:“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还有点事需要回禀。”
徐枫一脸“什么事,还要瞒着我”的表情。
常念暼他一眼,“你想听是吧,我正愁没人替我担责呢,那你就留下吧。”
徐枫立马躬着腰朝她拱手,郑重其事道:“属下还是先回衙门吧,说不定赵云又来了信儿,衙门里没人可怎么行。”
说完挺直腰背走出去了。
常念过了一会儿,才跟着出了殿门,沿着夹道缓缓踱步。
西一长街上的梆子响了三下,已经子时了。
皇城里的夜晚,和白日里大不相同,煊赫鼎盛的皇城隐匿在暗夜里,有种繁华落定后的静谧。
一个人独自走在其中,只听得见官靴落在青砖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掖着两手漫步,眼看快要到下一处门禁上了,身后才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等人走到身后,常念转过身看向来人,伸出手行礼,“崔将军。”
崔松涛拱手回礼,凉凉应道:“顾大人怎么还没出宫。”
常念说:“是卑职有意在等崔将军,卑职有事想问将军。”
崔松涛站住脚,看了一眼不远处门楼上的灯笼,站班的太监正倚着随墙门打盹。
他轻飘飘地看她一眼,漠然道:“顾大人,军机大事,崔某恐不能相告。”
手握重权的铁血将军,战场上历练多年,浑身上下都透着宁折不弯的钢火。
在他眼里,大概视她这种人为洪水猛兽。
和皇上跟前的长夏一样,觉得她必也是个魅主殃国的祸害。
更何况,她还是个男人。
若不是因为济王的缘故,他绝不会在这黑灯瞎火的夹道里站着和她说话。
她要依托济王,并不代表他的手下可以这样轻慢她。
常念哂笑一声。
“崔将军,本官对你所谓的军务没有半点兴趣,我只想问一声,将军果真没有济王的消息吗?”
崔松涛缓缓转过视线瞧了她一眼,唇角轻轻一牵,“顾大人,本官刚才在御前说得很清楚,本官,尚无殿下的消息。”
他嘴角的那抹浅笑,仿佛在笑她的不自量力,有何资格过问他们的计划。
那种轻蔑的意味,丝丝缕缕地从他的眼神中漫延出来。
常念握着拳头,指尖掐着手心,勉强把那种屈辱感压了下去。
她慢慢吸了口气,很快舒展了眉眼,笑了笑,“崔将军,是下官多嘴了,将军慢走。”
崔松涛寥寥拱手,“告辞。”
常念微微前倾了身子,拱手道:“崔将军,告辞。”
那道人影很快走远,踅身过了门禁,守门的太监缩肩哈腰地送走了人,回身朝她这里望了一眼,见她没有要过门的意思,便没有上锁,只虚掩了门,重新垂首侍立在门侧。
夹道里再次沉寂下来。
常念知道,济王没这么容易死。
崔松涛不会不知道她和济王的关系,可他对她这样讳莫如深,未尝不是济王的授意。
济王从她身上得了利,却始终未曾把他的计划告诉她。
她竟然还自作多情的以为,他用情会比她要多。
他是手腕高超的政客,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借着这次皇后的迫不及待,一举铲除夺他兵权的沈家,少了一个顺王,宫里只剩下一个毫无背景的纯王,储君之位,非他莫属。
她不过是他获取皇上动向的一个傀儡罢了。
她自以为深陷泥淖的是他,没想到到了该收网的时候,被困住的,却是她自己。
常念内心一片荒寒。
她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仰人鼻息的日子太难熬,她以前总怕自己有一天会熬不下去,没想到竟也熬到了现在。
往后,她再不愿意过这样在夹缝里求生存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