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卯日,宜入殓,忌开光。
张正道站在庭院天井里。
庭院里天井堆满了柴火。
柴火点燃了,燃起熊熊大火,映照得时知府和张正道两人的脸都红彤彤的。夫人已经抬到了庭院里了。
“真人,大火燃起来了。”
时知府对着张正道说道。
“什么时候将死囚提过来?”
时知府一时还是没有禁住诱惑,心魔占了上风。死囚的命和夫人的命比较起来,他更在乎的是夫人的命。
至于前途命运,到时候嘴巴严实一点,事情做的周密一点,总归是发现不了的。至于对张正道杀人灭口,他不是没想过,但是觉得做不到,还是不敢做了。
毕竟杀人的也有道长,还是他亲自动手,估计也不会对外说出去,因为他们俩现在一旦做了,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
张正道默默的看着火堆。
自早上时知府答应的时候,他就能看到他身上的一片衰败之气了。
在古代出一个好官不容易。
“再等等吧!”
张正道说着,自顾自的走到庭院的一处石桌的石凳边坐下来,默默不语,手指头不停的捏着,好像是在掐算什么东西。
时知府也不敢问。
现在他心里很紧张,甚至有一些懊悔。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决定要做了,决不能半途而废的。
救活夫人,以后即便是良心上的谴责,官场上的倾轧,也就由自己一个人去承担好了。也算是还了夫人从前的情谊。
于是他也默默的走到张正道的身边,恭恭敬敬的站立,一点也不敢催促。
等了半晌,张正道说道:“带人过来吧!”
时知府迟疑了一下,但是咬着牙同意,匆匆的出了庭院。
不多时,有衙役带着一个年轻的女犯人过来了。
衙役已经是事先说好了的。
没有明说,但是会帮忙处理后面的事情。
女囚犯被推到了庭院里,衙役就走了,还贴心的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楚楚可怜,但是却眼神倔强,死死的盯着张正道和时知府。似乎也知晓了自己今天的命运,她满脸的决绝与不屑。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张正道走过去,伸出手指,挑起跪坐在地上的女囚的下巴。
真真是清丽可人啊!
女囚不屑的冷笑:“还用我说?带我来还能不知道我的名字?”
张正道:“我要亲口听你说。”
女囚死死的盯着张正道:“朱镜颜。”
张正道点头笑:“好名字,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女囚听了,忽然一愣,整个人都痴痴呆呆起来,像是失了魂儿一般,两行清泪留下来,在有些灰尘的脸上滑下来两道白净的泪痕。
刚才她被提过来的时候,为了防止自己被人侮辱,特意在脸上抹了一些灰尘。但是即便是抹了灰尘,也遮掩不住她的容颜。
“说说你为什么会成为死囚?”
张正道蹲下来,看着她问道。
时知府想要说,但是被张正道看了一眼之后,就讷讷不出声了。自从他做出了这个用死囚换自己夫人的决定之后,他总觉得自己内心的阴暗,让他做什么都没有底气了。
或许是刚才张正道的那两句诗触动了她最后的情思,慢慢的她将自己的身姿撑起来,两眼放空,思绪飘飞……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天的雪下的很大,那个书生没有伞,狼狈的在红楼阁的檐下躲雪。
因为下雪,红楼阁的生意并不好,即便是花魁朱镜颜也没有事情干。正好在阁楼上往下看的时候,看到那个书生急匆匆的跑到檐下的样子。
“噗嗤!”
朱镜颜忍不住掩嘴轻笑。
书生是个俊俏的书生,花魁也是个正经的花魁。
于是花魁邀请书生到了阁楼饮酒。
饮酒的时候,书生说自己是赶考的举人,从西州过来,正好在汉州会友之后,准备启程去京城。
书生姓陈,叫陈甲。
陈世美的陈,李甲的甲。
张正道从朱镜颜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完了。传奇小说里面最经典的两个负心人的姓和名都沾惹上了。
果然,陈甲逗留红楼阁,和朱镜颜欢好。
朱镜颜守身如玉,本来是为了达官贵人梳拢她做准备的。没想到竟然便宜了陈甲了。不过陈甲也出了一些银子。
其余的银子都是朱镜颜贴给他,才完成了这次梳拢的。
陈甲在红楼阁逗留了近一个月,两人如胶似漆,私定了终身。
等科考时日迫近,陈甲要去京城赶考,丰厚的盘缠还是朱镜颜给他的。约定好了,中了进士,定然过来将朱镜颜风风光光的从红楼阁带走。
为了丰厚的盘缠,陈甲竟然写了一纸婚约。
有了这张婚约,朱镜颜深信不疑。
听到这里,张正道叹气:“恋爱脑果然很可怕,这么幼稚的承诺也敢相信。”
一旁的时知府却说道:“患难与共,共同扶持,身份地位又能算什么?”
时知府因为自身的经历,对朱镜颜泛起了同情之心。
心有戚戚焉!
“长亭十里送君去,春秋几度人不回。”
朱镜颜说到这里,先前那憧憬回忆的淡笑神色,就变得落寞起来了。
“陈甲一去三年,第一次没有考中,但是凭借我送与他的丰厚的盘缠,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硬是住了下来,还花钱捐了一个贡士,如此第二次春闱才考中了,殿试中了个二甲进士,娶了官宦之女,即便是我只想做他的一个妾室,却又不能。更别说见一面了。”
说到这里,朱镜颜咬牙切齿:“可恨,他为了不让我带着婚书去搅乱,竟然厚颜无耻的讨要婚约……哈哈,负心人可恨……”
“负心人可恨啊!”
旁边的时知府也叹了一口气,眼光落在了旁边躺在榻上的夫人。忍不住走过去,伸出手握住夫人的手上。
怔怔的有些出神。
“谁知道他拿了婚约,还想要我的命,哈哈……真实最是负心读书人啊。我骗他说最后一夕欢好,给他酒里下了砒霜,眼看着他死了……我当时很开心,也很心痛。我感觉都无法呼吸的痛……”
朱镜颜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可是我后悔了,毕竟他是我爱过的人!”
朱镜颜忽然伸出手,手掌在空中似乎在抚摸着什么,满脸的柔情与怜惜。
那个红烛高照的晚上,那个鸳鸯锦被铺满床的晚上,那个喝着合卺酒交杯相饮得晚上,朱镜颜就是这么柔情和怜惜的眼光看着自己的男人。
那一刻他不是官儿,只是那个当初踏雪而来的书生。
一杯酒下肚,正要亲吻美人的陈甲,满心的志得意满。
只要将这个小美人哄好了,她积攒下来的金银不都是他的了?丰厚的家资定然能够助他在官场更进一步。
“官人,你……确定要纳我做妾?”
朱镜颜看着陈甲,眼睛深沉,这是最后一次问他。
陈甲不假思索:“当然,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女子,只可恨权贵纠葛威胁,不然定然要娶你为正妻。我只恨自己没有能力。若是有你相助,飞黄腾达,到时候,扶你为正,易如反掌。你不信我吗?”
朱镜颜凄然的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陈甲疑惑朱镜颜的神情,正要说话的时候,忽然肚子一痛,犹如刀绞。
“陈郎,我们不若做一对来生鸳鸯可好?”朱镜颜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脸,轻柔决绝的说道,“我不求妻妾的名分,只求生死相守……”
陈甲已经嘴角出血了。
“贱人……”
陈甲已经明白过来了,自己被下毒了,大好的前程,如花美眷,妻妾成群……这一切都忽然之间成为了泡影。
“我好恨……”
好恨吗?
是啊,朱镜颜也好恨。
所有的幻想都破灭的时候,她颓然的垂下了自己的手臂。然后看着张正道,凄然的笑道:“道长……我是不是死有余辜?”
张正道摇头:“如果你觉得自己死有余辜,那你就是。如果你觉得不是,那就不是。律法可以从你杀人这件事情上审判你,但是不能从情感上审判你。”
站起身说了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啊!”
人生若只如初见?
朱镜颜忽然之间就愣住了。
一旁握住自己妻子手的时知府也愣住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多么美的句子,可不真是因为这一句,让两个人都堕入了自己的心魔了?回忆美好的东西,却能孕育出心魔来。而心魔又反过来毁灭那美好的东西。
这世间,痴男怨女,红尘俗气,多少凡人是洒脱不了的。
张正道正色的看着朱镜颜。
“知府大人想要用你的身体和他妻子的头连在一起,我有甚深法力可以做到。他和妻子相识于微末,但是与你不同,时知府敬爱夫人,不忍夫人逝去,所以想了这么个法子,你借与不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