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梁闻言,身子猛地一颤,缓缓抬起头,迎上温北君那凌厉的目光,嘴唇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以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太天真了!”温北君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望着远方连绵起伏的祁连山,声音愈发洪亮,“我们温家军的使命还未完成,回纥的仇,必须要报!你虽双腿残废,但你的头脑还在,你的谋略还在!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就该为温家军出谋划策,为死去的兄弟们讨回公道!”
说罢,温北君大步上前,俯身扶起左梁,将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身上,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回营的方向走去。山路崎岖,每一步都充满艰辛,寒风如刀,割在两人脸上。
“将军,别管我了,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可是回营的路还很长,我就是个累赘…”
温北君猛地停下脚步,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怒其不争的神色,大声呵斥道:“住口!你把温家军的情谊置于何地?把我温北君当作什么人?我反复说过的同袍二字,温家军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倒好,身为温家军都尉,要率先打破这一规矩,让我丢下同袍,独自逃命不成?”
左梁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心中满是感动与愧疚,他咬着牙,用尽全力说道:“将军,我……我不想拖累大家,我这双腿废了,如今就是个废人,留在这或许还能苟延残喘,回营只会成为负担。”
“胡说!你以为我和王奕看中的是你这双腿?我们看中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能力!如果你是负担的话,王奕怎么能把守了一辈子的玉鼓城交给你,动动你的脑子,要是再说这种傻话,我第一个杀了你!”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音节,支吾着说不出任何话来。内心的煎熬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他的骄傲如同风中残烛,却仍倔强地支撑着他,不让眼泪轻易落下。尽管泪水在眼眶里反复打转,视线早已模糊,可那股不甘示弱的劲儿,还是让它们迟迟悬在眼睑边缘,不肯坠落。
“将军,老头他会满意吗?”左梁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带着对未知的惶恐,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
温北君没有立刻回应,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把胸腔里的疲惫和悔恨都一并吐出来。他心中暗叹,自己终究还是有些托大了。回想起临仙和玉鼓那两座曾经繁华如今却沦为废墟的城池,他满心都是苦涩。当初他竟独自一人深入敌阵,只想着凭借自己的能力扭转战局,可如今看来,实在是太过莽撞。他也清楚,自己已不复当年之勇,岁月和连年征战让他的状态大不如前,如今或许只能勉强站在宗师的边缘。
左梁的目光在四周游移,这一路上,映入眼帘的全是触目惊心的尸体。有回纥人的,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表情狰狞,也有温家军兄弟的,那些熟悉的面孔,如今都已没了生气。他的心中像被重锤狠狠敲击,作为讨伐回纥的先锋,是他犯下了这不可饶恕的重大失误,误入了回纥精心布置的包围圈。他怎么也想不到,一直被他们视作不通兵法的蛮子的回纥人,如今竟精通此道,这让他在战场上一败涂地,险些丢了性命。若不是温北君不顾危险,深入敌阵将他救了回来,他恐怕早已命丧黄泉。说实话,从陷入包围圈的那一刻起,他就已做好了丧命的准备,那时的他,满心绝望,根本没奢望过还能活着离开。
“当然会,当爹的不都是这样吗,嘴上骂骂咧咧的,但是实际上比谁都希望儿子能好。”温北君呸了一口,带着满腔的愤恨,把裹挟着血沫的一口唾沫吐在一个回纥人的尸体上,“不过我倒是没有这个想法,我家是个姑娘。”说着,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柔和,那是提到女儿时才会有的温情。
“老头…我真的不是老头的儿子,我只是温家军最普通的一个士卒,运气好被将军您救了两次,然后一直照顾老头,也只是… ”
“左梁!”温北君一声厉喝,打断了左梁,停下脚步盯着他,“你当我温北君是糊涂了?能被王奕看中,委以玉鼓城重任的人,岂会是普通士卒?你那一身谋略,几次在战场上扭转局势,可不是运气能解释的。”
左梁低下头,不敢直视温北君的目光,嗫嚅道:“将军过誉了,我……”
“别再妄自菲薄!”温北君加重了语气,“如今温家军正值危难之际,你我都肩负重任。老头把你当儿子,不是因为你照顾他,而是因为他看到了你的本事和忠心。谁家当爹的是需要自己儿子全完成爹没有实现的梦想,比起替他向回纥复仇,老头更想要你好好的活下去。”
“我…可是,将军,我…”
“大男人别婆婆妈妈的,别喊我将军,今来救你的,不是温家军的统帅,温家军没有我这样意气用事的统帅,我只是不想老头九泉之下还要埋怨我,没守住玉鼓,也没守住他这个儿子。”
左梁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千言万语堵在嘴边,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抬起头,望向远方那片被战火洗礼过的焦土,心中五味杂陈。此时,天色愈发暗沉,铅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压抑的氛围如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们紧紧笼罩。
“听好了,老头的妻儿早就死在了多少年前,他一直把你当儿子,他一辈子没求过我什么事,唯独求我要保护好你,你也珍惜点自己那条命,输了就是输了,挨打要立正,我去找个新兵都知道这个道理吧,你会不懂吗?”
很多年后左梁都依然会记得温北君那天的笑容,明明男人浑身浴血,明明男人身后是一片焦土,男人还是笑得那么纯净。
“将来到了地下,老子也能和王奕说,老子对得起他,把他儿子捞回来了。”
左梁猛然回头,身后几十里,尽是血海,无数的回纥人,无数的追兵,是这个男人一点一点,一把刀,一个人,一步一步杀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