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棠突然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月光勾勒出她倔强的轮廓,眼中的泪水却出卖了她的脆弱。
“你爹还活着,对吗?”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那就去找他。”她一字一顿地说,“别像我一样,等到,来不及的时候。”
那一刻,我在这位陌生少女的眼中,看到了与我如出一辙的思念与痛楚。战争夺走了她的父亲,也可能正在夺走我的。在这乱世中,我们不过是被命运洪流裹挟的两粒尘埃。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笨拙地掏出手帕递给她,“但我和你一样。”
刘棠猛地转身,月光下她的泪水闪闪发亮:“不一样!你爹至少还活着!你还有希望!而我爹,我爹他…”她的声音哽咽了,“他被吊在雅安城门上三天三夜,温北君连全尸都不留给他。”
我僵在原地,胸口像被巨石压住。刘棠的每一滴眼泪都像烧红的铁水,烫得我心脏抽痛。
“棠儿。”阮姝不知何时出现在回廊尽头,手中捧着一盏灯笼,“孝儒是客人。”
刘棠抹去眼泪,倔强地昂起头:“他不是客人,他是温北君的人。”
“我不是谁的人,我只是郭孝儒。”我上前一步,声音因紧张而颤抖,“我只是想找到我爹,然后活下去,就这么简单。”
夜风吹过回廊,灯笼在阮姝手中轻轻摇晃。她看着我们两个,眼中满是哀伤。
“唉。”她轻叹一声,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刘棠,“进屋吧,天凉了。”
那晚,我在西厢房外站了很久。透过窗纸,我看见刘棠伏在阮姝膝头啜泣,而阮姝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像娘曾经对我做的那样。
我转身离开时,一片桃花落在肩头。我忽然想起爹改我名字时说的话:“孝是做人根本。”而此刻,我明白了另一种孝,不仅要记住亲人的爱,也要记住他们遭受的痛。
死去的亲人并没有离开,他们永远活在我们活下来的人的记忆中。
接下来的日子,我渐渐融入了县衙的生活。每日清晨,我仍会去书房帮卫子歇抄写公文,午后,则常被阮姝叫去西厢房,听她讲些诗词歌赋。刘棠始终对我冷眼相待,但偶尔,我会在花园角落发现一碟新做的点心。
春深时,卫子歇命人在后院辟了块菜地,让我跟着老园丁学种菜。第一茬青菜冒出嫩芽那天,刘棠破天荒地主动来找我。
“喂,”她站在田埂上,裙摆沾了泥土,“听说你会背《论语》?”
我点点头,擦了把额头的汗。
“为政篇,背给我听。”
我放下锄头,清了清嗓子:“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背到一半,刘棠突然打断我:“你知道我爹最喜欢哪一句吗?”
我摇摇头。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他说,治国不在严刑峻法,而在教化人心。”
我想起父亲在咸阳时常常念叨的话,“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两个素未谋面的读书人,隔着国仇家恨,竟有着如此相似的坚持。
我还是不懂这些读书人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些书本,好像看的比生命还要重要。
我也不懂卫子歇说的话,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东西比生命还要珍贵,需要拼着性命,拼着很多人的生命去完成某个人未竟的事业。这真的值得吗?
“我爹常说,”刘棠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若是天下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尤其是那些当权者,就不会有那么多无谓的牺牲了。”
我还是不懂,我不明白当权者为什么一定要很多人去死才能当权,为什么不能和我曾经的小家,和刘棠曾经的小家一样,一家人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不就足够了吗?我感觉那已经是最幸福的事了,我现在也已经很幸福了,在卫子歇的县衙内,每天过着规律的生活,等着爹的消息,曾经在咸阳城里我的玩伴们都已经不知所踪,许是死了,而我还好好的活在这世间,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一滴水珠落在新发的菜苗上,不知是晨露还是她的泪。我蹲下身,轻轻抚平那株被压弯的嫩芽:“我爹说,读书人要像竹子,外直中空,宁折不弯。”
刘棠突然笑了,那笑容让她整个人都明亮起来:“你爹和我爹,倒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阳光穿过桃树枝丫,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第一次发现,她笑起来时右颊有个浅浅的梨涡。
“尝尝。”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我做的桂花糕。”
糕点入口即化,甜中带着微微的苦涩。刘棠蹲在我身边,裙摆沾满了泥土也不在意:“我娘说,等菜园丰收了,要教我酿梅子酒。”
“阮夫人会酿酒?”我惊讶地问。
“不会。”她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但我爹留下的书里有方子。他说等天下太平了,要开间小酒馆,每天读书饮酒。”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突然明白了阮姝为何总在药里掺入安神的香料,有些伤痛,连时间都难以抚平。
刘棠也只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她也会为了失去父亲而痛苦,偏偏她又没办法真的去恨自己的杀父仇人,毕竟如果没有温北君,她和阮姝的结局大概率是进教坊司,成为达官贵人们的玩物,到时候怕是连死都难了。
“等梅子熟了,”我鼓起勇气说,“我们一起酿吧。”
刘棠抬起头,眼中的惊讶渐渐化为柔和:“好啊,那说定了。”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似乎松动了一些。她开始允许我帮她整理阮姝的药方,偶尔还会在我抄写公文时,悄悄放上一杯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