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上,暮色已经笼罩了涿鹿城。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刘棠腰间的薄荷香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你知道吗,”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柔软,“七岁那年端午,我跑丢了。爹找到我时,我正蹲在庙旁边哭,手里的粽子都掉在了地上。”
我屏住呼吸,不敢打断。
“那天爹背着我走了十里路,就为买雅安城最后两个冰糕。”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回家后娘气得直跺脚,说我们父女俩一个德行。”
晚风拂过街道,吹散了她未尽的话语。但我知道,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谈起与父亲的美好回忆,而不是那场噩梦般的诀别。
路过县衙后门时,一株野生的石榴树从墙头探出枝丫,上面缀满了火红的花朵。刘棠踮起脚尖折下一枝,轻轻别在我的衣襟上。
“端午安康,孝儒。”她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像两颗初升的星辰。
我摸着衣襟上那朵怒放的石榴花,突然明白了这个节日真正的意义——它不仅是对逝者的纪念,更是对生者的祝福。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乱世,在这个失去太多的小城里,我们这两个孤独的灵魂,终于在这个端午,找到了彼此的慰藉。
回到厢房,我将青玉砚台郑重地放在案头。月光透过窗棂,在砚台上流淌,那些竹叶纹仿佛活了过来,在光影间轻轻摇曳。我摩挲着砚台边缘的小诗,突然很想告诉那个素未谋面的刘大人,他留下的不仅是这方砚台,更是一颗在女儿心中永不熄灭的火种。
窗外,端午的月色格外清明。远处淮水边的欢闹声依稀可闻,混合着更夫敲梆子的声响。我解下手腕上已经有些松散的五彩绳,学着娘生前的手法,重新打了个结。
明天,我要告诉刘棠,这个端午,是我流亡以来,过得最像节日的一个端午。
晨光透过窗纸时,我发现自己竟伏在案几上睡了一夜。青玉砚台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边缘的竹叶纹清晰可见。我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昨夜刘棠将它递给我时的神情又浮现在眼前。
“孝儒!”卫子歇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刘棠找你。”
我慌忙将砚台收进木匣,刚推开房门就看见刘棠站在院中的石榴树下。她已换回了素色衣裙,发间却仍簪着昨日那朵石榴花,在晨光中红得耀眼。
“睡得好吗?”她转过身,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点点头,突然注意到她腰间除了我送的薄荷香囊,还多了一个褪色的旧香囊,想必是她父亲留下的。两个香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相碰,像是一种无言的传承。
“我给你看个东西。”她说着已转身向外走去,裙摆扫过沾满晨露的青草。
我们穿过还在沉睡的街巷,来到城西一处僻静的小院。虽然已经荒废已久,但是依然能看出以前的富贵。
“这是…”
“据说是老相胡宝象的宅子,”刘棠推开斑驳的木门,“胡宝象死后这宅子也就充公了,卫大人答应了借给咱们。”
院内青苔爬满石阶,几丛萱草在墙角静静绽放。
刘棠从袖中取出一把铜钥匙,轻轻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门锁。
阳光随着敞开的门扉倾泻而入,照亮了满室飞舞的尘埃。堂内陈设简朴,几张矮几,几排书架,还有正中央那张宽大的紫檀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刘棠轻车熟路地走到西墙边的书架前,取下一卷用青布包裹的书册。
“《春秋集注》,我爹的手稿。”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布包,“这院子现在拿来放典籍,我很开心,爹的手稿能放在这书架里面。”
书页已经泛黄,但墨迹依然清晰。我凑近看去,只见页眉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有些地方还夹着干枯的萱草叶做书签。
“爹常说,读史要见微知着。”刘棠的手指轻轻抚过一行批注,“你看这里——他在郑伯克段于鄢旁写道:兄弟阋墙,非家国之福。”
我知道,春秋是在大周之前的故事,那是一个更为久远的时代,长达三百年的乱世被大周终结。
我们如今的时代又会被往后称为什么时代呢?
我突然很好奇,这已经持续了百余年的乱世,会在什么时代终结,又将被冠以什么样的名字。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突然明白了她带我来此的用意,这不仅是对父亲的追忆,更是一种无声的托付。
“我想完成爹的注释。”她突然说,声音轻却坚定,“从今日起,每日晨时你来这里,我们一起读。”
我怔怔地看着她。晨光中,她眉宇间的倔强与书页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竟有七分相似。这一刻,我仿佛看见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刘大人,不是刑场上的囚徒,而是一个在书斋中笔耕不辍的读书人。
“好。”我郑重地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昨日那方砚台…”
“本就是拿来用的。”刘棠打断我,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锦囊,“这才是要给你的。”
锦囊里是一块墨锭,正面浮雕着松鹤纹样,背面刻着松烟二字。
“松烟墨,配青玉砚。”她将墨锭放在我掌心,“爹说,这是读书人最朴素的享受。”
墨锭沉甸甸的,带着淡淡的松香。我忽然想起父亲在咸阳时最珍视的那块墨,也是松烟墨,只是不及这块精致。战乱流离中,那块墨早已不知去向。
“今日先读《郑伯克段于鄢》。”刘棠已端坐在书案前,神情专注得像在举行某种仪式,“”来念正文,我对照爹的批注。”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安静的上午。阳光慢慢爬过书案,照在泛黄的书页上。刘棠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补注,完全沉浸其中。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恍惚觉得坐在对面的不是刘棠,而是那位埋首着述的刘大人。
正午时分,我们合上书卷准备离开。刘棠却突然在门边停下,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盖在了书案正中的端砚上。
“爹的习惯。”她解释道,声音轻柔,“他说文房用具也要休息。”
回县衙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路过昨日的龙舟码头时,只剩下一地彩纸和粽叶,提醒着这里曾有的热闹。几个孩童在岸边捡拾遗落的彩绳,欢笑声随着淮水的波光荡漾开去。
“明日还来吗?”在即将分别的岔路口,刘棠突然问道。
“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只要和你一起,天天都来。”
她嘴角微微上扬,伸手正了正发间的石榴花:“那说定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真的如约每日前往松涛草堂。晨光中的读书时光渐渐成了生活中最安稳的部分。刘棠对父亲批注的理解日益深入,有时甚至能指出其中细微的谬误。而我则在诵读中慢慢领会了《春秋》的微言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