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后的第七日,涿鹿县下了一场透雨。雨水冲刷着县衙青石板上的血迹,那些刘棠指甲留下的红痕渐渐淡去,却在她指腹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痕。
卫子歇命人在西厢房外搭了个简易的灵堂。白幡在雨中飘摇,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刘棠跪在灵前,手里攥着那本《春秋》,书页被她翻得起了毛边。
“该吃饭了。”我端着食盒站在她身后,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刘棠没有回头。她的背影单薄得像张纸,孝服宽大的袖口露出半截手腕,上面还留着侍疾时烫伤的疤痕。
“你看这段。”她突然开口,手指点着竹简上一行批注,“爹说郑伯克段是假仁假义。”
我放下食盒,看见那行朱批旁新添了几滴晕开的墨迹,是刘棠的眼泪。我知道她在故作坚强,我们已经说过无数次这一段了。
案几上摆着的供果已经发皱,唯有那碗梅子汤还冒着热气,是王婶每日雷打不动准备的。
雨势渐大,一滴水从屋檐坠落,正好打在克字上。墨迹化开,像团污浊的血。
“我梦见娘了。”刘棠的声音飘忽,“她说要我好好活着。”
我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取出食盒里的茯苓糕。这是照着阮姝的方子做的,只是王婶总说少了点什么。
刘棠终于转过身来。七日水米未进,她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可眼睛却亮得吓人。“孝儒,我想去雅安。”
“现在?”
“等头七过了。”她抚摸着《春秋》的封皮,“爹的藏书还在老宅,如今娘走了,我总要找些事情来做的。”
雨中的白幡突然被风掀起,露出后面新立的牌位。烛火摇曳间,我分明看见刘棠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当夜,我在书房找到卫子歇。他正在灯下批阅公文,眉间那道疤在烛光下格外狰狞。
“大人,刘小姐她…”
“我知道。”卫子歇放下朱笔,“我会派人去送她。”
“她真的要去?”
“不去又能去哪?留在县衙吗?”卫子歇苦笑,“这世道,女子总要有个依靠。”
我想起刘棠说要去雅安时的眼神,那里面分明燃着一团火。“她会回来的。”
卫子歇搁下笔,烛火在他眉间的疤痕上跳动,像一条蜿蜒的蜈蚣。他望着窗外的雨帘,声音低沉:“雅安城如今是温将军的驻地。”
这我是知道的。
“她不会去见温将军的。”我脱口而出。
卫子歇的目光转向我,带着几分审视:“你以为她要去雅安做什么?你知道吗,一年前的深夜,你的刘小姐一个人就敢去见她的杀父仇人温北君,敢和她对峙,如今她娘也走了,她又有什么不敢的。”
雨声渐急,敲打在瓦片上如擂鼓般震耳。我忽然想起刘棠这些日子翻烂的那本《春秋》,想起她指尖在郑伯克段那行批注上留下的痕迹。
“她是要去查刘大人的案子。”我声音发涩。“她还是想要给她的父亲翻案”
卫子歇猛地站起身,案几上的公文被带落一地。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怎知…”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一声轻响。我们同时转头,只见刘棠立在门边,白衣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春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嘴角却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卫大人,”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爹的书房里,可还留着当年的卷宗?\"
卫子歇的手慢慢松开我的肩膀,我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刘小姐,那些都是…”
“都是证据。”刘棠缓步走进来,雨水从她发梢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朵暗色的花,“我娘临终前告诉我的,凶手根本不是温北君吧。”
屋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刘棠苍白的脸。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春秋》的封皮,那里有一道不起眼的凹痕,像是被人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
“我要去雅安。”她重复道,这次是对着卫子歇说的,“只是去取回属于我爹的东西。”
卫子歇的脸色变得煞白。他踉跄后退一步,撞翻了烛台。火光熄灭的瞬间,我听见他沙哑的声音:“你会死的。”
黑暗中,刘棠的笑声轻轻响起:“我早该死在刑场上,和我爹一起。”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我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碰我的手,是刘棠的手指。
“孝儒,”她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明日寅时,在后门等我。”
说完这句话,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雨声中。卫子歇在黑暗中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疲惫与恐惧。
“她和她爹一样固执。”他说,“明日别让她一个人走。你跟着她一起吧,我身份特殊,没办法跟着你们走。”
事情发展的太快,我已经有些搞不清楚了,明明几个月前我还是只能抄些文书,连譬字都写不明白,怎么如今就变成这样了。
雅安是温北君的驻地,听说春天的时候温北君的夫人也已经遇刺身亡。我见过他的夫人,在咸阳,温北君要给他的夫人买一个烧饼吃。没想到如今也有阴阳两隔。
我不知道他们都在恐惧什么,连卫子歇都在恐惧,如果杀死刘棠父亲的凶手不是温北君,而是比温北君更有权势的人,有权势到连在淮河边屯兵的温北君都要言听计从,我们真的能抗衡吗?
我愈发觉得可怕,好像《春秋》里的种种并不遥远,在我们这个时代,同样在不断的发生着,我们依然是一个乱世。
春秋由大周来终结,大周由大秦来终结,大秦有八国来终结,那谁来终结我们这个乱世呢。
我摸黑离开书房,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回廊尽头,刘棠的房间里亮着一盏孤灯,窗纸上映出她伏案疾书的身影。而在她窗下的阴影里,我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王婶端着什么,正悄悄抹着眼泪。
这一夜,涿鹿县的雨始终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