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庭院弥漫着泥土与枇杷叶的清香。温北君站在廊下,看着阳光穿透云层,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瑾潼在他怀中睡得香甜,小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侯爷。”知画轻声走近,“小姐该吃饭了。”
温北君低头看着女儿稚嫩的脸庞,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轻轻抚过孩子的发顶,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带她去吃饭吧。”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惊醒熟睡的孩子,“我出去一趟。”
知画接过温瑾潼,小姑娘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小手在空中抓了抓,最终握住了知画胸前的银坠子。
“侯爷要去…”知画欲言又止。
温北君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向马厩。琵琶泪在腰间轻轻晃动,刀鞘与玉佩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翻身上马,没有带随从,也没有穿铠甲,只着一袭简单的青衫,若是他满身狰狞的伤疤没有显现,他仿佛只是个出门踏青的寻常士子。
府门外,吴泽已经等候多时。
“侯爷,属下…”
“留在府里。”温北君打断他,“看好瑾潼。”
吴泽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一揖:“属下明白。”
马蹄声在雨后湿润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温北君穿过城门,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路旁的野花沾着雨水,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两个时辰后,他停在一座小山丘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雅安城,也能看见远处那座孤零零的宅院,说是姚青的藏身之处。
温北君下马,将缰绳系在一棵老松树上。他取下腰间的琵琶泪,轻轻抚过刀鞘上碧水亲手缠绕的青色丝绳。
“令仪,”他低声说,“再等等。”
山风拂过,带来远处寺庙的钟声。温北君盘腿坐在山崖边,琵琶泪横放在膝上。他闭目凝神,仿佛又听见碧水在耳边轻语:
“北君,回家吧。”
夕阳西沉时,温北君终于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虞州城的方向,转身解开马缰。
“今日就不去了。”他好像在和自己说,“回家看瑾潼。”
回程的路上,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温北君抬头望天,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和碧水并肩坐在庭院里,看着满天繁星。
“将军,”那时的碧水指着天上的星辰说,“你看那几颗星星,像不像一把刀?”
当时的他笑着摇头,说哪有这样的星座。如今想来,那或许就是琵琶泪的形状。
府门前,吴泽仍在等候。
“侯爷,小姐已经睡下了。”他接过马缰,“知画说小姐今日很乖,没有哭闹。”
温北君点点头,径直走向内院。瑾潼的小院里,一盏孤灯还亮着。
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铺开一片银霜。温北君坐在女儿床边的矮凳上,静静注视着瑾潼熟睡的小脸。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怀中的衣物。
那是碧水生前常穿的一件藕荷色襦裙,袖口还绣着几朵淡雅的栀子花。温北君记得这件衣裳,去年初夏,碧水穿着它在庭院里教瑾潼辨认花草,阳光透过枇杷树的枝叶,在她肩头投下斑驳的光影。
“爹爹…”
瑾潼在梦中轻唤,眉头微微蹙起。温北君伸手抚平孩子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一层细密的汗珠。窗外忽然刮过一阵夜风,枇杷树的枝叶沙沙作响,惊起檐下一只夜莺。
琵琶泪在刀架上轻轻震颤,发出细微的蜂鸣。温北君转头望去,月光下的刀鞘泛着幽蓝的光泽,碧水缠绕的青色丝绳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银边。他起身取下佩刀,指腹抚过刀鞘上细密的纹路。
刀身出鞘三寸,寒光映照着他疲惫的面容。镜面般的刀身上,他看见自己眼底布满血丝,下颌新生的胡茬杂乱无序,青丝间夹杂着几道雪白。上一次认真端详自己的样貌,还是碧水为他束发更衣的时候。
“侯爷。”
知画的声音从门外轻轻传来。温北君收刀入鞘,转身看见侍女端着漆盘站在廊下,盘中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羹汤。
“厨下熬了安神的汤药,”知画将漆盘放在小几上,“小姐睡前用了一些,这是给侯爷的。”
温北君摇头,目光落回女儿身上:“她夜里还会惊醒么?”
“比前些日子好多了。”知画轻声回答,“只是小姐总在梦中唤娘亲。”
一阵夜风穿堂而过,吹灭了案头的烛火。月光顿时充盈了整个房间,将父女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轮廓模糊得如同水墨晕染。温北君忽然发现,瑾潼的睡姿与碧水如出一辙,都是微微蜷缩着身子,右手攥着被角,仿佛在梦中也要抓住什么。
“你去歇着吧。”他对知画说,“我守着她。”
待侍女退下后,温北君轻轻推开窗棂。夜风裹挟着枇杷叶的清香扑面而来,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已是三更时分。庭院中的老枇杷树在月光下摇曳,枝叶的阴影在地上织成一张变幻的网。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夏夜,碧水也是这般守在发烧的温鸢床边,整夜未眠。当时他看见妻子趴在侄女床边浅眠的模样,还笑她太过紧张。如今想来,那笑声恍如隔世。如今只剩下自己守在女儿的床畔了。
“爹爹!”
瑾潼又一声梦呓,这次声音里带着哭腔。温北君连忙俯身,发现孩子眼角渗出泪珠,小手死死攥着那件襦裙。他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将女儿连同襦裙一起抱入怀中。
“娘亲在这里。”他学着碧水的语气,轻拍孩子的后背,“瑾潼乖。”
怀中的女儿渐渐平静下来,呼吸重新变得均匀。温北君低头看着女儿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忽然明白碧水为何总说瑾潼的倔强像极了你。这孩子连梦中哭泣都不肯放声,只是咬着嘴唇默默流泪,与他少年时一模一样。
琵琶泪忽然在刀架上剧烈震颤,发出龙吟般的清越声响。温北君猛地抬头,看见窗外枇杷树的枝叶无风自动,一片青翠的叶子飘进窗来,正落在瑾潼的额头上。
他顺着看去,枇杷树下有个青衣墨发的女子笑着看着他和温瑾潼。
“碧水…”
他下意识呼唤,却见那身影已化作无数光点,随风散入夜空。怀中的瑾潼忽然露出甜美的笑容,小手松开了一直紧握的襦裙,无意识地抓住了父亲的手指。
琵琶泪的震颤渐渐平息,刀鞘上的青色丝绳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温北君将那片枇杷叶收入怀中,轻轻摸了摸温瑾潼的脸。
窗外,东方已现出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庭院湿润的青石板上,也照在那棵老枇杷树新抽的嫩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