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年春只是去做短暂的旅行,散散心而已。想不到这一去就是整整五年之久。
五年内,她一直向闺蜜和移民村报告她的行程。只是,她说她发生了一些意外,暂时不能回来。无论亲人们怎样牵挂她,谁也不知道她的行踪,她只是定时给他们消息,表示自己还活着。
她让他们耐心等待她的归期。她像一团迷雾,时隐时现。
她让灵生和安宁为她办理了辞职,还拜托她们代她照顾耿尧和移民村的家人。
五年后,终于归来。
然年春失去了声音,失去了语言能力。这就是她迟迟不归的原因。她说因为声带破例,不能说话,她曾经差一点被祸不单行的命运给彻底摧毁。
经过一段时间的灰暗后,到底还是找回了自己,重拾信心,她打算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所以,她成了作家。她写书为生。再后来,她的嗓子也治好了,她又找回了她的声音。一切不堪的过往在这一刻都有了代价。
在一个月明星朗的夜晚,“四海旅社”中,灵生的闺房里,三姐妹挤在那张古老的一米五宽的木床上,这是一次特别的聚会,不同于往日在“江边鱼馆”胡吃海喝,谈天说地的时候。
三个人就像从终点回到起点一样,心中感慨万千,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她们就这样单纯地待在一起,不约而同地想起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在盆山度过的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安宁,你最先离开盆山,你还记得小时候在盆山的事情吗?”
“我小学还没念完就就转学去了老家。盆山的记忆很模糊了,刚来甘阳县工作的时候,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让我随时想起盆山的童年生活,可后来,嫁给赵家伟后,我就成了外来的媳妇,没有人记得我也是土生土长的盆山人,我自己也把在盆山的记忆逐渐模糊了。现在好好想想,还能记起小时候在家门口跟小伙伴玩游戏的场景,还有跟着妈妈一起赶集的一些画面。别的没有印象了。”
“唉,你说你离都离开了,怎么又回来了呢?”
“是啊,你要是不回来,也不会结这一桩孽缘了。你要是嫁个外地郎一定会过着幸福的生活了吧?”
“可能吧,但是谁又说得清楚呢?谁又敢保证我嫁给外地郎就一定会有一番幸福的结局呢?你们俩又没有嫁给赵家伟这样的人,也一样的还是要遭遇一番劫难。”
“当真是命中注定吧,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躲也躲不过的吧。”
“对,这是咱们的命,据说注定的命是无法更改的,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的劫要渡,把该渡的劫渡完了,才能顺利一生。”
“顺利一生?这渡劫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劫渡完了,咱们失去的也太多了,人生也过半了。”
“是啊,用了整整大半辈子来渡此劫,实在不划算。”
“兴许,咱们都不嫁人,可能就不会遇到这样的劫了。”
“也许吧,不结任何缘分,也就不会有任何劫难了。感觉好像所有的劫难都是咱们结的姻缘带来的。”
“命运,缘分,劫难。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唉,咱们都生在盆山,长在盆山,怎么就不从小认识呢?要是咱们从小就认识,人生该有多么完美啊。”
“要是咱们从小就认识,我绝不要长大,我要永远留在小时候,永远也不离开盆山。”
“要是咱们从小就认识,我觉得我有你们就足够了。我宁愿我再不要认识别的任何人。”
三个闺蜜你一言,我一语,直聊到深夜,方才睡去。
第二天,不约而同的早起,一起做早餐。吃完早餐,三姐妹到街上买了香烛和糖果往山神庙去了。
山神爷面前,三姐妹虔诚跪拜,她们双手合掌,闭上眼睛,默默地跪了好长时间。仿佛每个人都在与神佛神交一般,一片肃穆的寂静中,感觉好像把半生的风雨劫难又重新梳理了一遍。
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过往里,似是牵念着难以割舍的情愫,又好似在依依拜别逝去的前半生。
良久,在一阵低泣声中,三人同时睁开了眼。
灵生一边啜泣,一边说:
“对不起,扰了你俩。受不了了……”
还没说完已泣不成声。
刚睁开眼的年春和安宁也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谁也不知道,她们跟神佛交流了什么,定是把心里最难以释怀,最深切的痛楚都倾倒给了神佛听。
朝拜完毕,三人来到山神爷背面的草垛上席地而坐。
“以前,好几次都想约你俩一起来拜山神爷,可是一直被这样那样的事情困扰着,没有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想来这里,而且一直就想和你俩来,总觉得感觉会是不一样。没想到,如今我们来了,却是在大家一起历经苦难过后才来。这个,好像也是注定的,为什么,人生有那么多的注定呢?难道,再多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吗?就因为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们该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才是正确的吗?”
年春长长呼出一口气,带着无尽的忧郁,以自言自语的语气徐徐道。
“亲爱的,别想了。我们已经在忧郁中蹉跎了太多岁月,往后余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我们不应该把往后余生的时光也给蹉跎掉了。我们要善待自己,把前半生亏欠的时光都给补上。”
安宁张开双臂一边一个搂住她们的肩膀说。
灵生顺势地偎安宁肩上,幽幽地说:
“再大的劫难,我不怕,只要不把我们最亲的人从我们的世界里夺去。这半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失去了最亲最爱的人。父母,丈夫,一个接一个的离世,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亲手操办他们的丧事,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事呢?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被迫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我也只是个弱女子啊,我想要他们都活在我身边,想要他们都成为我的支柱和依靠。可是,最终却要我,我们这样弱不禁风的小女人扛下了所有。”
灵生这番话对年春的触动颇深,不由得让她鼻子一酸,含泪道:
“说实话,如果可以重来,我宁愿先走的那个人是我,这样一来那个夜夜都在悲伤中煎熬的人就不是我了。我常常羡慕先走的人,不用留下来收拾残局,不用面对残酷的现实,不用忍受思亲之痛。这些年,我才发现,亲人当中最先离去的人原是最幸运的人了。”
听得年春这一席话,三人都陷入了沉默中。谁说不是呢?
这些年,灵生和年春是如何熬过丧亲之痛的,个中滋味只有她们自己最能深切体味了。
气氛一下子沉闷下来,为了缓和气氛,年春拍了一下大腿,故作轻松地道:
“说好的要善待自己呢?别提这些伤心往事了,五年了,足够了。咱们为这狗血的命运沉沦了五年,该是走出阴霾的时候了。咱们今天来求山神爷,不就是为了往后余生能过得舒坦一些吗?哎,你们信不信,我曾经一个人在这里睡过一夜的哦?”
“这里?山神爷这里?吹牛吧你,给你个熊心豹子胆你也不敢在这山神庙里过夜。讲笑话逗咱们笑吧?再说了,你好端端跑来这里睡觉做什么呢?”
灵生不停用手拍打着身下的稻草不可置信地连声问道。
“真的,小时候,陪我妈来烧香,不小心在这草垛上睡着了,被遗忘在这里,半夜才被找回去的。”
“哦,这样啊?”
“这有什么可惊怪的,我也在这里睡过一夜。”
安宁一提起这事儿,嘴角挂着一抹苦笑。
“你?打死我也不信,你个娇小姐也在这山野荒坡里过过夜?”
“我也不信,年春的事儿还勉强说得过去,你倒是说说看,你父母怎么舍得把你个千金小姐遗忘在这里的?”
“唉,说就说,反正已经是陈年旧事了。那是我怀着我们家易生的时候,赵家伟要打我,我就连夜逃跑了,因为不认得路,走着走着阴差阳错的走到山神庙里。我在这堆稻草上将就了一夜,第二天赶庙会,才被烧香的人吵醒了。唉,幸得有山神爷的庇佑,不然我那晚就只有露宿荒野了。山神爷给了我温暖的草堆安睡,还拿他的供果招待了我呢。”
“等等!你说…..庙会?大年初一是不是?”
灵生像是发现新大陆般,眸中尽是诧异之色。
“对呀,我是年三十晚上逃到山神庙的,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赶庙会,好多人啊,我不好意思走大路,只好又抄小路回赵家堡去了。”
灵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年人们口中神乎其神的神女便是安宁,可怜见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流,肚子里怀着宝宝,居然流落到在山神庙过夜的地步。
灵生瞬间心疼坏了,天知道,那是怎样的经历啊。
年春怜惜地抱了抱安宁,也是心疼地道:
“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你说一声,我天涯海角也会赶来救你的。”
“是啊,那年我正在盆山过年呢,一个电话的事儿,你怎么这样呢?没把我当一回事儿,是吧?还至于让你在这荒山野岭过夜吗?”灵生又痛心又生气地责备道。
“我走得匆忙,把手机落在赵家了。不然一定会给灵生打电话的。没事儿了嘛,你俩不要太紧张了,都过去了。咱们姐妹啥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纠结那些细节做什么?”
是啊,啥大风大浪,生死离别都经历过了,都挺过来了,还纠结过去的浪有多高,风有多狂做什么?
然而,回想过去,谁又能真正做到云淡风轻呢?谁又不会万千感慨在心头呢?
灵生,大半生都在高星的冷暴力下煎熬,再后来遭遇肆无忌惮的背叛。婚姻里,她得到了什么?她从他那里,她又得到了什么?
爱过,恨过。原谅了,包容了。最后还得为他的逝去痛不欲生。她不是太傻是什么?
年春,短暂的幸福过后,被少华拉下水,半生都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却依然不离不弃,一次次拯救他于水火,直到最后无能为力,玉石俱焚。
安宁,以为赵家伟是她的人生归宿,是她一生的依靠。结果却羊入虎口,在赵家伟的暴虐下忍受了非人的折磨,最后还是在他落难的时候原谅了他,成全了他和他的家人。
女人,为了保全家庭,她们隐忍所有的痛苦和委屈,牺牲自我,奉献自我。
赵家伟的暴虐,高星的背叛,少华的不靠谱,都是婚姻生活的天敌。他们不懂感恩,不思悔过,为了一己私欲,毁天灭地,非要弄到家破人亡,直至无力回天。
婚姻被男人作践,家庭被男人损毁,女人的灵魂被击碎,遍体鳞伤,千疮百孔。最后,只剩下半壁摇摇欲坠的危墙立在女人们头上。
可就是这些小女人,她们把这只剩下半壁危墙的家扛在肩上,保全了孩子,也保全了自己的人生。
即便男人们彻底毁灭了自己,女人们还是要化悲痛为力量,一片一片捡起所有的碎片,细细粘合,疗疮剜肉,直至伤口结痂,新的人生也就开启了。
之所以,女人的这般柔韧劲儿,才让生活得以延续,人生有了不灭的灵魂,阳光才会有再次明媚的一天。
女人,天生一副柔弱单薄的身子,却有着撑天撑地的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