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之中,连呼吸声几乎都暂停了,那份寂静沉沉地压着所有在场之人的心——这次也包括纨素。她自己忖度,应已无力再踢碎一张桌子了。当下只护住奚笪,想着等众人逼上舞台之后,再见机行事,也许到时候,倒可以夺一张桌子过来,拦在奚笪身前。她这次倒数得十分缓慢,但语调依旧冷静而轻蔑,相当的唬人。
突然之间,纨素听到四楼栏杆后面不同方向,三四把粗细不同的喉咙同时发出了惨呼。随即,几十个黑衣身影在四楼栏杆附近一齐现身,一面银光闪闪的大网从天而降。
纨素定睛一望,心下一惊。不同于刚才在阁楼上垂下的那一面“天罗”,这张“地网”是一张圆形大网,但中间部分竟是空的。丝网的中空部分与外层形成规整的同心圆形,外层是以一圈几十枚磁石坠住网沿,一经落下,便自己寻到了方位,牢牢吸在了踏歌行酒肆一楼靠墙一圈落地灯台的铁制底座上。而网的中空部位,则有两条用于控网的丝绳,系着黄铜坠子以做抛网的锚点之用。网面之上并无利器附着,但灯光一照,整张网自己就是蓝幽幽的,并非全由天蚕丝织成,而是以开刃的金属细丝缠着天蚕丝,自身就有足以割破它所罩住之人皮肉的锋锐。若再淬上翻海帮麻药“翻白浪”,这网本身竟已足将几百高手,一网打尽了。
纨素此刻所惊讶的,却不是这面“地网”设计的精巧毒辣之处,而是它所飞来的方向。那网落下时,所罩住的竟是舞台之下的天外楼诸人,而那对控网用的黄铜坠子,竟正直直向她齐纨素飞来,略一抬手,便可轻易接住。
情势在顷刻之间,便已翻覆。纨素心下极为意外,不知为何翻海帮在此刻反而突然向自己释放善意,却背刺了天外楼?但这不影响她随机应变,立即接住控网丝线,旋身拉紧。四周呻吟惊叫之声不绝。锋利异常的丝网无往不利,连石板叠乌金木的三面桌子都被勒出了裂缝。网罟下被罩住的天外楼众人,开始还试图挣扎,或用兵刃试图破坏这张“地网”,但不消片刻之间,麻药发作,这些人皆失去了行动能力,在网罟之中,互相枕藉,东倒西歪起来。而四楼上天外楼原本布置的六位“高手”,纨素下楼时已先杀了两人,翻海帮又靠偷袭,除去了剩余四人。此刻除三楼还有刚才跳下来又折回的人,正藏着瑟瑟发抖,二楼黑暗之中局势不明之外,场面瞬间已落入翻海帮控制之中。
一位昂藏的青年男子,越过四楼栏杆,纵起轻功,飞身下楼,疾趋至纨素身前舞台之上。他在纨素三步之外站定,躬身行礼,恭敬道:“在下翻海帮孟昀,拜见离恨天齐小仙君。”他身形高大,却生着一张喜兴的圆脸,脸型没什么太多棱角,眉目清朗,观之可亲。
孟昀的话音刚落,一楼大堂之中随即便响起了一片骂声。天外楼的人身子是动不了了,嘴却没闲着,污言秽语,皆冲着这突然反戈背刺的前任“盟友”去了。孟昀站直身体,冷笑一声,双掌轻轻一拍,四楼上便飞下一丛牛毛细针,落到谁身上,谁嘴里的骂声就立即变成惨痛呻吟。
纨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下不卑不亢,作势要将那控网绳递与孟昀,客套道:“倒该多谢孟公子为我二人解围……孟公子刚才并未在亭子顶上受伤么?”
孟昀淡然道:“小伤而已,全赖齐小仙君手下留情。”他退后半步,不接那控网绳索,却直直望向纨素的双眸,坦率道:“在下做这个决定,也是想向齐小仙君,替我帮总瓢把子讨个人情。若仙君愿意放……放我义父一马,我翻海帮今后唯仙君马首是瞻而已,这面区区丝网,便是翻海帮对离恨天献上的第一份诚意。还有楼上的‘天罗’……如今冻得结实,我等实在是拿不下来,还得请齐小仙君过后自己去取。”
纨素心知肚明,此刻局势已皆在对方掌握,对方仍愿如此“给面子”,已经是十分谦和了。若今日只有她齐纨素一人,对方递的这个台阶,她还在可下可不下之间,但眼下奚笪重伤,她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她性子素来刚烈,此刻心下依旧有气,嗤笑一声,道:“肯以天蚕丝网相赠,翻海帮倒确实是极有诚意……但这东西,原本是翻海帮的么?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便送给我这份大礼,却不知济南府纪家会做何想法?”
孟昀苦笑一声,正色道:“齐小仙君,此地实在不是能细说前情的合适场合……但今日这话,就连雷总瓢把子都不敢说,只有我孟昀能给您、给离恨天打这个包票。杀济南府纪家满门,是我孟昀撺掇、利用了义父。但这天蚕丝,本就应该是我孟家的……此事中有我爹、我娘、我妹妹的血,有我孟昀十数年的生死大仇。纪家那小姑娘,只是年纪太小,什么都不知道罢了。”他转身面向舞台下,沉声道:“今日此地的天外楼之人,咱们得都清理干净了……今日翻海帮倒戈之事,绝不能让幕后的‘那一位’知道。”
纨素听得此语,心念电转。以她看人的能力,确实觉得眼前的青年男子,眼神清明,仪态庄重,似乎并非恶人。至于天外楼……她如今已然厌烦至极,自己都不介意大开杀戒,何况只是让她坐视翻海帮动手而已?
纨素思忖片刻,道:“我原本还有事想问问他们。但如今局势如此,为孟公子和你背后的翻海帮,这些人确实皆留不得了。纪家之事,孟公子之后还须给我个交代。至于雷焚海老爷子的性命,须交离恨天公议决定,我如今却不能承诺放过他……就算你与纪家有仇,他剿灭纪家却并非出于道义,而是出于私利。这点即使孟公子你,只怕也不得不承认吧。”
孟昀道:“齐小仙君若不传信回山,离恨天自然就不知道……但在下忖度,要您瞒下这消息,您是不肯答应的。”
纨素轻轻摇头,道:“离恨天弟子虽百无禁忌,但绝不会对自己人说谎。”
孟昀环顾满地呻吟不绝的天外楼喽啰,叹息道:“咱们先清理了此地,剩下的事,慢慢再商量不迟。”他仰头望向四楼栏杆旁待命的翻海帮帮众,右手扬起,打了个响指。便见四楼几十位翻海帮帮众,只留下六人守住原地,另有五六人至三楼搜捕,剩余十几人纷纷飞身下到一楼,他们左手皆戴着不知什么金属拉成细丝织成的厚重防护手套,长度直到肘弯。各人右手中都拿着长长鱼叉,各从一楼四周揭开“地网”,就要补刀杀人。
正当此时,“踏歌行”二楼,灯光一盏盏亮起,光线却是幽幽的暗绿色。二楼栏杆之外,半空之中,突然浮起一张苍白的金属面具,左半脸哭,右半脸笑,左眼微闭,右眼圆睁。面具下方垂着一把茂盛的好胡子,犹如唱京剧的老生带的“髯口”。
一把沙哑嗓音幽幽响起,说的是:“齐仙君,你的小情人的性命,你也不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