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兰察也深深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沉下脸,思考对策。他比马哈木小几岁,一身的蛮力气,一二百斤的壮羊一抄后腿能被他扔出老远,此外,摔跤、射箭他也是一把好手。他原在马哈木的父亲浩海身边做亲兵,浩海死后,失了主心骨,一度想着行走草原,凭着高超的武功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后来见马哈木虽然年轻,但很仗义,就留下来,做了亲兵头 目。两军阵前去拼杀他是一把好手,要让他坐下来谋划,那就真是赶鸭子上架了。
虽然这么麻烦,他还是挖空心思努力给主人支招:“王爷,认出阿力台的人是从鞑靼部归附的,要不就把此人悄悄杀掉。”
马哈木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尽力放平心态:“没有用。十几天了,放跑的那伙人也快到捕鱼儿海了,即使不是我所为,阿鲁台也会向南朝栽赃我们的。把暖达湿找来,我有事要说与他。”
达兰察出去,马哈木想在躺椅上休息一会儿,转头看见萨木尔站在一旁,就招呼她坐到了自己身边,揽住了她的肩。
“又要打仗了?”萨木尔漫不经心地问,漂亮的脸上没有一丝温情,双眸深邃、忧郁, 透着无奈和淡淡的哀愁。这么多年,她从最早的痴情和真心相依,到现在已习惯了马哈木的深藏不露,希望和失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理也理不清。她既为瓦剌的一天天强大而高兴,又为父兄的惨死、黄金家族的日益衰败而气馁;她寄希望于马哈木为她恢复家族的 荣耀,而马哈木却立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答里巴。
哥哥无子,草原上最尊贵的黄金家族就后继无人了?她无数次地问自己,打马在空寂的草原上没命地狂奔,像男人一样“嗬嗬”地叫着,有时是哭着,以疏减胸中多年来的郁 闷。掠过蓝蓝的天、淡淡的云、流淌的河水和无垠的草地。她也始终记挂着洪高娃,红颜薄命,一次又一次的波折和磨难,混乱中逃出和林的孤儿寡母,如今还健在吗?今天,当她在内帐里偶又听到了什么女人和大兵征剿的话,才移步过来。
马哈木抚着她的长发,又吻了吻她美丽的脸庞,温柔地说:“和你们女人一样,男人也不想打仗,谁不愿躺在宽大的毡包里,舒舒服服搂着自己的女人睡觉!可别人提着马刀打到了毡包前,要抢你的女人,抢你的牛羊驼马,但凡有一点血气的男人也不会跪地求饶拱手奉上自己的心爱之人和生计之物,舍出性命都会拼个你死我活吧。”
马哈木深深知道他身旁的这个女人、他的妻子,虽女流之辈,性格中却不乏男人壮士断腕般的血气方刚,她见过的血腥场面并不多,但她就敢手握尖刀去刺杀大明使臣,危急时刻她也一定敢和男人一样挥刀冲入敌群。 太平、把秃孛罗的女人们哪个不是母老虎一般难缠,可却对萨木尔服服帖帖,多么智慧和强大的女人!可她,嫁到了瓦刺,心思还留在她的娘家孛儿只斤家族,她为什么不明 白,那还是高贵的黄金家族吗?叫它黄花家族还差不多,它的灿烂时节早已过去,如今, 叶落了,枝枯了,只剩了伤痕累累的躯干摇摇晃晃支应着。她还在一心一意地浇水,希望 它重新枝繁叶茂,又怎么可能?与其倾心一株行将朽去的枯树,哪如把心思用在瓦剌部, 用在他马哈木身上,说不定哪一天马哈木家族会成为草原上新的黄金家族呢!
夫妻二人就这样在心中莫名地僵持着,儿子脱欢的年龄越大,二人的隔阂就越深。尽管如此,他们内心深处的恩爱却没有改变,若有外人伤害了夫妻任何一方,另一方都会奋 不顾身。
“我不怕打仗,就怕那些莫名的战争,”萨木尔忧伤地说,“前些年,我要刺杀海童, 你说南朝得罪不起,所以才请求敕封,保一方平安。这才几天啊,你袭了阿鲁台的贡使, 夺了敕书、印信,就不怕惹恼大明了?若真的大兵压境了,我们苦心经营了十年、好不容 易聚集起的几万部族会不会完了?”
“公主放心,”这个精明的女人,什么也瞒不了她,马哈木意味深长地将萨木尔揽了 揽,扳过她的头,轻轻地在她的唇上亲吻着,“马哈木是那么傻的人吗?草原上的部族有 几个不对不熟悉的行旅下手?就如天上的刮风下雨一般普遍平常。我瓦剌部距事发点这么 远,大明皇帝怎会想到是我们所为呢?即使阿鲁台猜着了,疯狗一般咬也是白咬。”
说到这儿,马哈木看了一眼萨木尔,不失时机地安慰道,“有朝一日,灭了鞑靼部, 找到黄金家族的人,就杀了这个答里巴,请孛儿只斤家族的人做可汗,找到洪高娃和她的儿子当然更好了。”
萨木尔无言,望着帐外。马哈木的承诺已不知说了多少次了,小脱欢都十岁了,还是遥遥无期,能叫她说什么呢。远远地听到了帐外传来的马蹄声,知道是暖达湿来了,他要议事,便对萨木尔道:“鞑靼贡使带的东西还不少呢,居然有好几车,有金银绸缎,有日用什器,中用的很多。带上脱欢,去挑一些,你挑过了,我就散给弟兄们了。”
“别忘了太平和把秃孛罗。”萨木尔拿开他的手,刚要回去,又想起了一件事,“听你们方才说还有谁的女人?”
“哦,是南朝皇帝赐给阿鲁台的汉女,”马哈木狡黠地瞄了一眼萨木尔,这内情是不便她知道的,否则,又是个没完没了,“我一个不留,转日就把她们赐给暖达湿、达兰察等弟兄。”
萨木尔没太在意,叹息了一声。在男人的眼里,女人就是物品,就是战利品,就是随便可以呼来唤去的牲畜,听说南朝有过女皇帝,那么,为什么女人不能主宰这个杀杀夺夺的草原而让它平和呢?
暖达湿从大明回来后,把永乐皇帝对传国玉玺不甚看重的无所谓态度转达了,马哈木十分沮丧。搜肠刮肚的谋划,在皇帝眼里不过是轻飘飘的落叶,他登时有了一种被揭开疮疤看到鲜肉的疼痛感,心里难受却又无从发泄。唯一能给他慰藉的就是灭了鞑靼的贡使团, 除恶未尽,是他最大的遗憾。
不等暖达湿入帐后行礼、坐定,马哈木已是迫不及待:“还是放跑了一伙人,阿鲁台的告状信很快就会到南朝,麻烦不小,不知你这个“汉地通”有何高见?”
路途中,达兰察已向暖达湿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作为马哈木的智囊和使臣,暖达湿不仅能熟练使用汉语,且对南朝的皇帝和五府、六部、都察院的重要大臣都有所了解,利用朝贡的机会,通过海童还结识了权倾内朝的大太监黄俨,瓦剌部最珍贵的皮毛珠宝没少入了黄俨的宅子,因而,南朝皇帝的重大举动就没有他暖达湿不知道的。
“南朝皇帝是个脾气暴躁的急性子,”暖达湿的话里带着些许的无奈,“他要是狂怒起来,哪管什么青红皂白,若是凿实了瓦剌劫了他敕封阿鲁台的银印和玺书,不定会蹦多高呢!后果很难说。我的办法就是装傻、装无辜,还说玉玺的事。这回以您顺宁王的名义 给他写信,狠狠戴高帽,夸他富有四海而仁德广布,受命于天而求治于政,顺天应人,却不拘泥于千百年传国的方寸之印,真天子大国风范。越是这样,顺宁王就越加敬佩,就更要献出传国玉玺。皇上不来取,瓦剌就去送,想不到才出和林没几天就遇到了阿鲁台的骑兵,苦战半日才保住玉玺,只好回来了。虽未送达,但心意在了,天地可鉴,这是一层。 第二层是大夸他的征剿之功,鞑靼部从此老实了,不再西犯,草原安定了。在信中一定还 要渺渺说起,大明之所以战败阿鲁台,实是瓦剌此前给了鞑靼致命一击,才有皇上一鼓作 气的大捷。”
“瓦剌是给皇上当了征剿阿鲁台的先锋了,”马哈木一笑,接过话题,“瓦剌虽胜, 损失太大。小小部落死伤二千余人,马匹器械同样数目可观。皇上为天下之君,心容天地, 赏功罚过,连往载的仇敌都安抚了,瓦剌为陛下充当前锋的战功还不该奖赏?损失的兵马 器械也该补充,还有数万从征将士的浴血奋战呢?皇上奖赏了,补充了,化外各族才会真 真钦佩陛下明察秋毫的公允之心。”
“这样的口吻,怕是不妥,真要怒了,结果……”
“就这么说吧,”未等暖达湿说完,马哈木截住他的话,“一味地说软话,他还以为我在向他乞讨呢!事就在那儿摆着,没有我瓦剌三部多年来对鞑靼的征战,他能一举得胜? 休说一点赏赐,就是仿照古时皇帝的做法,把身边的美人送一些来也不为过。”
暖达湿听说过,那叫“和亲”,那是南朝国力军力微弱时的缓冲之举。 最初,汉高祖内忧外患,面对匈奴的强大而无可奈何,不得不用一个个绝色的女人去弭平双方在边疆、在战场上的冲突,抱得美人归的匈奴王就会暂时歇歇手。汉武帝时,强大的汉朝一路西打北扫,匈奴人不得不一再西迁,皇帝还会给他送美人?而今是什么态势, 大明强而瓦剌弱,指望大明皇帝给你送美人,不是痴人说梦吗?一旦发现你夺了他敕封的 大印,不发大兵就算烧高香了。
暖达湿心里这么想,嘴上哪敢有半个“不”字,马哈木不再是先前的马哈木了,兵马 一天天增多,腰杆子一天天坚挺,属下的话就一天天听不进了。
“南朝的女人皮肤白皙,婀娜多姿,皇宫里的女人还不跟天仙一般?王爷这么大功劳, 南朝皇帝真该送一些来,叫王爷评品评品。”暖达湿违心地奉迎,把一大堆心里话深藏于腹中了。
“算了,我也只是说说,那是要靠实力的。前代大金国俘了大宋的两个皇帝,什么女人享受不到,皇后、皇妃、公主,白的,嫩的,一掐一股水的,在金国人眼中还不都是奴婢,想怎样就怎样!愿长生天保佑,有朝一日,我们挟了成吉思汗秋风扫落叶的雄势,一 统蒙古草原,驱兵南下,灭了大明,羊一样成百上千的美人,轰来赶去,怕是连你都懒得 搭理了。”
马哈木望着帐外,目光炯炯,他的脚似乎已踏进了大明皇宫,宫里数不清的漂亮女人眼巴巴看着他,希望得到他的垂怜,他却木头人一样大步往前走,对这些旧日曾梦寐以求的女人今天却没有生出丁点情愫甚至欲望,一直走,也不知要走向哪里。
马哈木驱兵南下的梦想他自己终没有实现,他的儿子脱欢还在养精蓄锐,到他的孙子也先的时候才终于扬眉吐气了,只是好景不长。朱瞻基的儿子明英宗正统皇帝朱祁镇受大宦官王振的唆使,想学祖上永乐皇帝挥师北上横扫大漠的壮举,却没有那个金刚钻,被包围在土木堡,做了瓦剌的俘虏。也先乘胜南下围了北京,就要实现爷爷马哈木马踏皇宫、 俯视美人的梦想了。想不到,却撞见了软硬不吃、烈火焚烧若等闲的硬汉、大明兵部尚书于谦,立郕王朱祁钰为皇帝,整顿兵马,同仇敌忾,一举击溃了瓦剌的大军。也先和他的伙伴们不得不又回到草原上,在风沙的洗礼中继续砥砺修练了。这以后的第五年,也先做了可汗后竟然被部下所杀,三十多岁即死于非命。